江智誠沒有立刻離開郭慧心，我也沒有迫他。我知道他愛我就夠了。我從未如此認真愛過一個人，可是我忽然感到害怕了，不是因為我橫刀奪愛。然而，跟江智誠一起的時候，我總是隱隱感到不安，我在他眼中看到猶豫和歉疚。

歉疚是因為他愛上我，他對不起郭慧心，猶豫是他不能在我和郭慧心之間作出抉擇。

有時他會突然沉默下來，做甚麼也提不起勁，那時我就知道他在想著郭慧心，我不忍心看見他痛苦的模樣，尤其是當我們綵排的時候，我和他在台上談情說愛，郭慧心在台下看得咬牙切齒，而江智誠已經不能再集中精神演戲了。

有一天郭慧心來找我，她已經知道我和江智誠的事吧，我以為她會求我離開江智誠，把他讓回給她，可是她微笑著對我說：“我曾經對自己完全失去信心，但是後來我發現，沒有甚麼是輸不起的。”

對，沒有甚麼是輸不起的。我要他愛我，我已經做到了，再糾纏下去我可以得到甚麼，又會失去甚麼？我閃過一個決定，心像被人掏空了一樣。

第十場

偶遇在一個令人聯想到遺憾的地方，阿靖和阿雪慢慢的移近對方，看著對方的眼眸，一切就恍如隔世。

“妳好嗎？”阿靖首先開口。

“我很好，你不用擔心。你呢？”

“沒有妳，我過得不好。”

“對不起……”

“為甚麼要跟我說對不起？”

“如果我們早點認識，如果愛情不是來得不是時候，如果我們肯豁出去，我們就不用互相折磨了。”

“我們之間還有沒有如果？”

“如果還有如果，我們一定可以快樂到老。”

這句話可以有兩個可能，一是他們已經沒有如果了，所以他們也就不可以一起快樂到老。一是他們只要願意，就可以快樂到老。

阿雪闔上眼，雙手合十，她希望當她睜開眼時阿靖不會消失，然而，眼淚早已模糊了所有遺憾。

這是一個令人聯想到遺憾的地方，而一切似真還假。

因為我表現得不好，阿越一再要我們反覆排練這一場結局。

“如果我們早點認識，如果愛情不是來得不是時候，如果我們肯豁出去，我們就不用互相折磨了。”

“我們之間還有沒有如果？”江智誠問。

“如果真的還有如果，”我把台詞改掉了，一字一字的對江智誠說：“我一定不會愛上你。”他痛苦地看著我，完全不懂得回應。

我從他的眼中讀到複雜的情緒。我知道他愛我，他不捨得我，如果我堅持下去，他一定會跟郭慧心分手，他一定會完完全全屬於我，我知道我一定會是勝利者，事實上我已經是勝利者了，可是一切已經變質了。

我跑下舞台，對阿越說：“對不起，我不演了。”

大家都驚訝地看著我，我甚麼也不想理會，我只知道，一切已經失控了，而我必須在崩潰以前一走了之。

《雙十年華》正式公演的晚上，我回來了，悄悄坐在觀眾席上，第一次以觀眾的角度欣賞這齣舞台劇。

即使我是女主角，我的消失似乎對整個劇毫無影響。

從前我覺得自己多麼重要，可是那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無論誰不見了，世界依然轉動，我們本來就是這麼渺小。

舞台劇開始了，我的心跳逐漸加快，誰可以代替我當上女主角？

江智誠在台上教一眾女生防狼術，突然門打開了，一個樣子清純的女子從後台走出來，是郭慧心，竟然會是她！江智誠看著她驚為天人。

我可以肯定，郭慧心的扮相絕對及不上我，可是她演得一點也不比我差。可能之前她天天來觀看我們綵排，早已對此劇極為熟悉，所以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掌握整個劇。

我看著郭慧心投入的演出，不得不承認她才是最適合飾演阿雪的人，她跟江智誠才是最匹配的。

舞台劇的結局本來是個悲劇，阿靖和阿雪最終也會分開，正如我跟江智誠永遠也不可能走在一起。我以為這是注定了的命運，但是原來只要換了女主角，一切都可以變得不一樣。

阿靖和阿雪（實際上是江智誠和郭慧心）緊緊地相擁著，以一種一輩子也不會分開的姿態相擁著。

這是Happy Ending啊，可是我卻看得淚凝於睫，這時阿越突然在我身邊坐下，他低聲說：“我們把結局改掉了。”

“你不是說遺憾的結局才能讓觀眾留下深刻印象嗎？”

“後來我改變了主意。”

“為甚麼？”

“因為妳走了。”

我有點愕然，即使我走了他們也沒必要改掉結局。

“妳走了之後，我突然覺得很失落，不單是因為我們的舞台劇失去了女主角，還因為……”阿越沒有說下去。他很少說話吞吞吐吐。

“還因為甚麼？”

“還因為我的生命中失去了妳。”

我愣住，有點不知所措，“導演，你在唸台詞嗎？”

阿越笑道，“總之我忽然不想製造任何遺憾，所以決定把結局改了。”

我迅速望了阿越一眼，他正在看著我，眼神放著異彩。

“我們一起謝幕吧。”

沒等我回應，阿越已經拉了我上台。他在我耳邊說：“面試那天，第一眼看見妳，我就知道妳是我的女主角。”

台下掌聲如雷，我在掌聲之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歡愉。

六月中，考試過後，我忽然很掛念很掛念文康，於是便去澳洲找他。

我不敢確定是否可以找到他，我們沒有聯絡已經許多年了。如果找不到他，便當作是度假吧，反正我只不過是找藉口離開澳門。

很巧合地，我一下機便看見文康，他的身邊挨著一個漂亮的女子，她小鳥依人般挨著他，不時有說有笑。文康看見我，驚喜非常。“林蘊，怎麼會來澳洲？”

“來玩玩嘛。”我瞥了瞥他身旁的女子，向她自我介紹。

“她叫巧思，我的未婚妻。”

原來文康的未來岳父岳母從台灣飛來探望巧思，他們特意來接機，卻因此巧合地遇上我。

來到文康家裏，他熱情地招待我。“最近怎樣了？”

舊情人見面問近況似乎成了一個定律。

“我本來要參演一個舞台劇。”

“本來？”

“我突然覺得沒有意思，便辭演了。”

“妳還是像以往一樣任性。”

“以前我真的很任性嗎？”

文康笑了笑，彷彿在說著前塵往事。“那時我們還小，任性是在所難免的。”

“我曾經認為我就是世界的軸心，沒有甚麼是不可得的。可是現在我才知道，許多事情都是不可多得。”我有感而發。

因為年青，我們自恃輸得起，所以總是輕易原諒自己的過錯。可是到了那麼一天，我們發覺再沒有青春可以揮霍的時候，我們便必須全力以赴，不容有失。

文康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像以往我們交往的日子。“妳好像長大了。”

“我寧願一輩子也長不大。”

“無論願不願意，我們都必須長大。”文康說：“以前妳不是經常嚷著要快點長大嗎？”

“以前你也經常說要愛我一輩子。”

文康笑得有點尷尬，“我以為妳都忘記了。”

“不會啦。”我說：“除非我找到一個不用任何承諾也會愛我一輩子的男人。”

我想起江智誠，一種哀哀的感覺湧上心頭。

文康一定以為我還放不下他吧。“妳還這麼年輕，不愁找不到真愛啊。”

我忍不住笑出來，“說甚麼真愛不真愛，真肉麻啊。但是老實說，要很幸運才可以找到真愛的。”

文康附和著點點頭，然後說：“時間過得真快，眨眼間我來澳洲已經五年了。”

原來已經過了五年了。他好像昨天才離開澳門一樣。

 “林蘊，其實妳是一個幸運兒。”文康說。

“我知道。”我用力地點點頭。

真的，我一直都知道，我是一個幸運兒。 

跟文康告別後，我一個人逛商場。大概我看來有點寂寞，又有點憔悴，所以我成為了化妝品小姐的獵物。

“小姐，妳的黑眼圈又黑又大，最近一定睡得不好。”我環顧一下四周，沒有其他人可以用“小姐”來形容，看來她是針對我說的。

反正無聊，跟一個無相干的人談談無關重要的話題也不賴，於是便走過去聽聽化妝品小姐有甚麼高見。

“我們再不是十多歲的妹妹仔了，如果不好好保養，很快便會老了，妳看妳的眼角已經開始有魚尾紋了……”化妝品小姐還說了許多危言聳聽的話。

化妝品小姐提醒了我，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已經不是雙十年華了。以後犯了甚麼錯，我再也不可推說我少不更事，沒有人會再優待我，而我也再沒有藉口胡作非為，我必須對我自己的言行負責任。

結果，化妝品小姐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成功遊說我買齊她推薦給我的護膚品。

我抱著大包小包的面霜眼霜從商場走出來，覺得今天的天氣特別好。回到酒店後我要先敷眼膜，然後才敷骨膠原面膜，還要擦上美白防皺的面霜。

我匆匆趕回酒店，準備展開我的美容大行動。

我忽然覺得悲涼，女人購買大量護膚品和化妝品，目的是留住青春的一面，但是無論如何，青春始終是留不住的。

人生這麼短，而我最燦爛的雙十年華原來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溜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