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妳是曹孟德的姪孫女。妳是曹魏的公主。
妳父親請來的先生告訴妳,孩子啊,妳生在這年代是幸運,也是悲哀。
那一天妳出嫁,沒有太多累贅的儀式,沒有太多祝賀的聲音,比妳所想像的還要冷清;妳知道造成這一切是什麼,是時代,也是妳將侍奉一輩子的夫婿;所以妳沒有半句怨言,司馬家篡天下已經不是流言,而是路人皆知的現實,只是時機早晚的問題;更不用問由古到今,有哪個妻子能怨自己的丈夫?
但這改變不了妳是曹魏公主這件事,妳很早就預料:誰娶了妳,誰就倒楣;妳卻沒猜到,有人不顧一切迎娶妳,只為了反抗司馬氏。
那一夜妳聽見丈夫微晃帶著酒氣的腳步,感覺他將妳的大紅頭巾掀起,然後他向妳道歉,以他沉靜的語氣,以他澄淨的雙眼:『對不起,我……。』
妳伸出藏在衣袖下的細腕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我了解,沒關係。』溫柔一笑,就像未來的幾千個日子那般。
妳是真的知道妳的丈夫想說什麼,那麼認真、那麼愧疚:
對不起,我為對抗司馬氏才娶妳。
新婚第一夜就想對妳坦白的話,他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
因為妳的關係,他做了中散大夫,那是個閒職,不用像一般的官人入朝,只是掛個名,證明他是皇室的女婿,也證明他永遠不可能替司馬家效命。
妳知道妳不能和他談愛,愛對他而言只是世俗的束縛,同時妳也說不清楚究竟這是親情還是愛情;謹守禮法的觀念從小跟隨妳,妳無法逃脫,是以妳不能了解夫君放縱自己於竹林之間的心情,妳說服自己不過問,說服自己在旁邊默默支持;丈夫揮筆寫下的詩句裡的每一字妳都認得,可妳不懂這些詩句所包含的情緒為何;妳希望妳的丈夫過得快樂,所以妳理所當然攬下所有家務。
妳想給他妳所能給的最大自由,儘管妳踏不進他的世界。
有時候,妳覺得妳根本不配做他的妻,妳和他,就像兩個根本不該相遇的陌生人。
甚至於妳曾經悲傷地想:也許自己在他心中的名字,只有妻子二字,妳無法成為他的知己,一點點都不行。
大概唯一能證明妳懂他的,就是他被處決那天,妳說什麼都要帶在身邊的琴。
那天,是妳離他的世界最近的時候,當他把你們的兒子託付給山巨源;當他向妳和他的二哥看過來,妳知道……他什麼都為妳和兒子想好了,除了他那顆不得不奉上司馬家的頭顱;他的廣陵散,是他對這個人世的不捨,還有告別。
他的樂曲將至盡頭,妳的雙眼溫熱,眼淚倔強地不肯掉下來。
看著他的明亮如初見時的雙眼,妳要告訴他:
今後,妳便不會再為任何事流淚。
你們的兒子將會成為忠臣孝子,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樣。
妳不會忘了他,妳會帶著對他的懷念睡進妳的棺材。
世人也不會──
忘了嵇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