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猝死後,還是單身的小舅體貼媽媽的辛勞,把當時才四歲不足的弟弟接到小舅家與外婆同住,期望能減輕母親的負擔。年輕時候的小舅風度翩翩帥氣十足,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個性溫和,非常疼愛所有的外甥或是姪子,特別是對我家小弟。小舅對弟弟呵護備至疼愛有加,可以從連小舅大喜之日,一手挽著新娘,另外一手竟然是牽著小弟可以證明。據說弟弟一發現小舅不見,立即放聲大哭,脾氣好的小舅,於心不忍只好牽著小手去牽另外一隻「牽手」。最驚人的是連小舅的蜜月弟弟都全程跟上,一刻不曾分離。
偶而見到弟弟時候,總覺得:「我的弟弟好可愛…」他眼睛大大圓溜溜的,小小嘴巴笑起來模樣兒特別的天真無邪,弟弟個性內向乖巧,天生膽小聽話,媽媽常說:「…五個囜仔就這個尚嘸膽,叉阿哪牙起來,靠嘎嘸災阿人去…」(五個小孩當中,就這個最膽小,棍子才一拿起來,已經哭到不行…)何況他又不常在家,每次回到家裡,被媽媽一罵或是處罰,總是嘶聲力竭的哭喊:「…我要阿舅…我要回去…」好幾次都瞥見媽媽無力的癱坐椅子上,欲哭無淚,再也下不了手真正打人。到了傍晚天要黑前,小舅就會適時拎著大包小包的零食水果出現,然後換走了歡天喜地頻頻跟我們揮手再見的弟弟。
弟弟是在小學二年級以後才正式搬回家來。感覺他像是「新轉學來的同學」一樣令人疼愛。我六月生,弟弟是在隔年的十二月出生,年紀相仿,從小總是形影不離,玩在一起膩在一起。經常也會在有人誤認我們倆是孌生姐弟下,故意不否認也不承認地哈哈大笑不已。
升小三那個暑假,弟弟下半身受到重度灼傷,雖然弟弟的「命根子」得以保全「毫髮無傷」,卻整整一年有餘後才完全的康復。那時候我們全家也搬離舊屋,遷往潭子鄉靠近台中市的頭家村。雖然其間全家大小總要安慰或是調侃他:「…你那滿是燒傷疤痕的大腿…賽跑時候最好用…有人想要贏過你…就把褲子脫了嚇死他們好了…」或是「…沒有關係啦…將來長大你會長很多腿毛…你的女朋友看不見的啦…」也可以「…阿迪…螞蟻要是爬到你的大腿…好像經過坑坑疤疤的山谷耶…萬一又長腿毛後…會像是叢林加深山唷…」
弟弟心地善良,善解人意,很得媽媽疼愛。我就曾聽見躺在媽媽身邊撒嬌的他,輕聲細語地跟媽媽說:「…媽媽…長大我會賺錢養你…」媽媽閉著眼耐心問:「…是唷…那要是賺不到錢呢…」「不會啦…賺不到錢…我會煮豆腐湯…你吃豆腐…我只喝湯就好…」女人真是禁不起「花言巧語」,媽媽也不例外。好多好多年後,媽媽仍然揚揚得意向親友炫耀:「老了不怕…阮仔共麥和我吃豆腐…他喝湯啦…」(老了我才不怕,我兒子會養我,要有豆腐湯,我吃豆腐,他只喝湯呢…)
五年級學期即將結束,暑假尚未開始,弟弟忽然很不尋常地每晚要求跟媽媽睡。沒有人懷疑,只是覺得這孩子怎會這般愛撒嬌。偶而還會聽見媽媽隔天清晨醒來,還嘲笑他:「你昨晚作惡夢唷…」弟弟也總是吱唔的矇混過去,真的也沒人在意,因為他原本就是乖小孩。那天下午,突然家裡來了一群人,個個神色凝重口氣相當嚴肅,媽媽把我們小孩都支開,弟弟的臉因為大人關在房裡密談時間越長就越緊縮,一副無所事事的我,漫不經心,全然不知道天大的災禍早已發生。
客人一走,媽媽鐵青的臉,拉著拼命尖叫的弟弟往廚房去,隨手另外抓了一支好大的木棒,不分青紅皂白死命摔打在弟弟身上,媽媽歇斯底里高聲尖叫:「…說…說實話…到底說不說…」「…媽媽對不起…媽媽對不起…」沒命似的在地上翻滾厲聲胡亂喊叫的弟弟。嚇壞的我不知所措,情急之下兩腿一軟,跪在地上不顧不長眼的亂棒頭頂齊飛,雙手不斷地去抓住媽媽的手,大聲哭嚎著:「不要再打弟弟…不要再打弟弟…發生甚麼事啊…」心慌意亂的媽媽,哪裡是要弟弟說實話。事後我又猜想 ── 媽媽一定是呼天搶地的向上蒼感激,沒再次帶走她的小兒子。不會表達洶湧直撲而來的不捨與噩耗帶來的重擊下,作為母親的情緒竟用重重的毒打宣洩……
原來好幾天前的某個週三下午,學校忽然停電,老師宣佈下午休課,並要求所有小朋友直接回家。沒料到班上幾個不到十歲的小男生,自作主張偷偷地逕自相約轉往山上溪邊戲水去。戲水真的是吸引人,大人小孩都喜歡,只是不諳水性不識水流,不知「暗潮洶湧」大禍,正蔓延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生們頭上,而他們竟被戲水之樂蓋過而渾然不知。可能是水裡有暗流或是其他狀況,忽然有人發現一位同學沒有浮上來,大聲吆喝下自己都還不會游泳的弟弟竟也與其他幾位再跳下水去,企圖救人。
事後弟弟自己回憶說的,知道自己一直往下沉去,雖然心裡想要起來,卻覺得水底好暗,有一光圈越來越小四周越來越暗,我不敢想像那時候他的心裡到底在想甚麼?或是能想甚麼?說時遲那時快,倏地就被一隻大手抓住一把拽起拉上岸來…上岸以後他是清醒,或是停止呼吸,還是被CPR救回,說真的事隔四十年餘,身為姐姐的我,從來不忍再問,也不想知道……
因為那位同班小男生,終歸沒能獲救,等到拉上岸時候早已回天乏術,就這樣結束短暫不到十年的生命歲月…也是在新學期開始回到學校以後,我才知道那位往生的小男生,是我同班同學的弟弟。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面對她,因為一講到她溺水的弟弟,我的同學總是哭紅了眼睛,久久無法停止…愧疚不捨的心,真的不能安慰她於萬一。
事發之後驚嚇過度的弟弟,回到家根本隻字未提,妄想粉飾太平淹蓋所有一切原本不該發生的大錯,甚至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在最短的時間內忘記這樣慘重的悲劇。可憐小小心靈哪能承受這樣沉的過、這樣重的錯?可悲小小年紀哪裡知道無辜小生命就這樣被懵懂無知的「集體翹家」斷送陪葬?
而家裡忽然來的那群陌生人,原來是依照台灣人習俗,被救的人應該要包上大紅包或是謝禮,前來答謝救命恩人。如果沒有這樣處理,救命的人將會折壽等民間習俗。這家「救命恩人」苦等多日,始終不見被救起「小弟弟」的家人前來道謝,只好親自登門「討謝」……這才把早已發生多日的悲劇真相揭發出來…
事隔弟弟第一次「火傷屁股」的大難,距離這次「溺水獲救」事件,剛好三年。那年的夏天,對好幾家的父母來說,真的一點都不炎熱…那年,好冷的夏天……弟弟那年還未滿九歲。
待續…有勇氣再聽聽弟弟的第三劫難?
記於2008/09/14中秋沒有月亮下整天雨的夜晚 10:22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