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鳳棲梧桐

第十二章•比翼飛昇

一輪紅日緩緩落入蔚藍的大海，幾隻銀鷗在艷麗的雲彩前乘風盤旋，間歇傳來三兩聲鷗啼。半月彎山頂蒼鬱的樹林中露出一座大宅，粗看不過是棟一般豪宅，但細心欣賞下卻透露出超凡絕俗的韻味，很少人知道這是建築大師理察•羅傑斯(註一)的精心傑作。此時偌大的深宅大院空蕩蕩地不見一個人影，只有在主樓南側一角的陽台上，有兩個人一站一坐的沐浴在晚霞中。

坐著的那人是姬家桐，他穿著全套黑色大禮服，似乎是正要去參加一場冠蓋雲集的晚宴。這時的姬家桐的身材較盛年之時瘦削了許多，但依然偉岸挺拔。他真的很老了，一頭短髮閃耀著銀色的光芒，兩道眉毛長及眼角。他的皮膚佈滿了老人斑，可是卻沒有太多的皺紋，而眸光較之從前更見清亮。

姬家桐道；「小余，你泡的茶總是那麼恰到好處。」。

站在側後方不遠處的小余也穿著正式的禮服，只不過那禮服卻是僕役的樣式。小余恭謹的回應：「能為先生服務是我此生最大的榮耀。」，那聲調一聽即知此話是真誠地發自內心。

姬家桐看看絢爛的雲彩，看看銀鱗般的漣漪，看看優雅翱翔的鳥兒，嗅嗅氣味清爽的微風，心想這世界是多麼美麗呀！還真可惜呢！他嘆口氣站了起來，問道：「咱們宅裡的伴當們都回到家了嗎？」。

小余回道：「有三十一位同仁報了平安，其餘六十七位還沒有消息，但估計應該都已經與家人團聚了，請先生放心。」。

姬家桐說了一聲：「很好。」，語調和藹又帶著威嚴，就如同過去三十多年他對小余表達欣慰的方式一樣。

姬家桐步向這名忠僕，說道：「謝謝你多年的陪伴，真的很感謝。」，接著伸出了瘦削而穩定的大手。小余帶著無比的驚愕與敬愛，握住了那隻一向高不可攀的手，並遏制不住地流下了兩行眼淚。

天色逐漸黯淡，姬家桐抬頭眺望，一顆突兀的、本不該存在的星體已清晰可見。他看了看腕錶，露出一絲苦笑，道：「還有一個小時，咱們該啟動程序了。」。語畢便直挺著腰桿，步履輕健地，領著小余走入了屋內，在晚霞餘輝中留下兩道長長的身影。

姬家桐與小余走進了女主人的臥房，落地窗外景觀絕美，室內處處鮮花與藝品，佈置的十分雅緻。不大搭調的是，室內那張臥床卻是醫院用的病床，而且床頭圍繞著許多儀器設備，就像醫院裡的加護病房那樣。床上躺著陳香鳳，闔著眼像是在沉睡，她看起來很老了，但五官端正秀麗，依稀可見青春年少時的動人姿容。

由於今天是他們告別的大日子，姬家桐就沒有讓陳香鳳穿著平日的病袍，稍早已為她換上了一套晚禮服。那晚禮服以純白絲綢為面料，搭配著金縷細絲，雖然緞面已微微泛黃，但仍閃耀著尊貴高雅的風采，這是由時尚教母伊芙•聖羅蘭(註二)親自為她量身設計的，是她最愛穿的一套。

屋內一隅的茶几上擱著兩件東西，熠熠閃耀，即使周遭天色猶亮，也顯得光輝奪目，那兩樣東西正是傳國玉璽與隨侯珠。

姬家桐望著這兩樣東西沉思了一會兒，下定了最後的決心，放下他堅持了一輩子的科學信條，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渺茫而玄異的奇想裡，仍然依原訂計畫進行。因為就算那個奇想終究還是落空，那又有什麼損失？就當是給今天這個盛大的告別式，添上一筆華麗的裝飾好了！

於是姬家桐吩咐小余捧著傳國玉璽與隨侯珠，自己則推著躺在病床上的陳香鳳，走出這美麗的病房，穿過長廊，乘電梯降到地下層，進入一間更像到了醫院的房間，事實上這就是一間大醫院裡才會有的磁振造影檢查室。這屋裡就放著一台磁振造影機，只不過這台機器是外界所沒有的私房型號。由於磁振造影術就是姬家桐發明的，全世界所有的磁振造影機也都是他的公司製造的，所以他能夠依自己需求製造特殊的版本。

這個私房型號具有超高的磁場強度與超高的空間解析度，並且也消除了巨大的噪音，運行起來靜悄無聲，使受檢者感到舒適安詳。此外，它還有一項極特別的功能，就是它能夠兩台連線，對兩個受檢對象做腦部活動的互動偵測。這個功能是用來嚐試連線兩個大腦，用姬家桐自己的腦波去激發陳香鳳腦部的相應活動。當然；這樣的嚐試使終沒有成功過，而且今天也用不著再嚐試了。不過正因為要做這種試驗，所以姬家桐才造了兩台，一台在此，另一台在這棟大宅另一角的地下層，這時候剛好用上。

姬家桐將陳香鳳抱上了掃描床檯，讓她平躺妥當，接著從小余手上拿過了隨侯珠，放在陳香鳳的枕頭旁邊。這是她最心愛的玩具，她出車禍的前一天晚上，他們倆還在把玩呢！那是他倆清醒共處的最後一個甜蜜之夜，斯情斯景，讓他難捨難忘，所以做為陪葬品而言，這隨侯珠實在再合適不過了。更何況，萬一他猜對了呢？萬一這東西真的可以幫助他們來世再相會呢？那不試它一試不就太冤了嗎？

姬家桐俯身溫柔、深情地親吻了愛妻，喃喃低語道：「再會了，我的愛，盼望咱們來世再牽手。」，然後將她上半身推送進入了掃描罩裡。

安頓好了陳香鳳，姬家桐與小余去到了另一間磁振造影檢查室。姬家桐坐上掃描床檯，躺平了下去，並從小余手上拿過傳國玉璽，放在自己的枕旁，然後頷首向小余示意。

小余不發一語，向姬家桐深深地一鞠躬，同時掀動按鈕，將姬家桐送入掃描罩中。做完了這些，他離開此處去了控制室，像往常一樣，透過音響系統播報道：「腦活動激勵試驗…無連線…開始，系統啟動！」，隨即按下核磁共振啟動按鈕。他並且打開音樂選單，為先生與夫人選播了他們共同的最愛：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然後就靜靜坐在那兒，等待末日降臨。

姬家桐並沒有表面上那般淡定，他腦海中滿滿都是愛人的往日笑靨。他曾經在數不盡的日子中，為這個心愛的女人落下數不盡的眼淚，但今天他卻沒有悲傷的感覺。

小提琴在姬家桐耳際冒出了的悠揚旋律，豎笛、雙簧管緊跟著交織出一片清新恬靜的氣氛，在長笛聲加入的時候，他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一霎時，百年光景在腦海中一一閃過。

……

當姬家桐從一生的回憶中拉回了思緒，耳中傳來不斷震音的弦樂變奏，這是田園交響曲最後的牧羊人感恩之歌。嗯，那麼，從他躺進這掃描罩之後，已經四十分鐘過去了，他知道「末日」即將到來。

奇怪的是，在這當兒他已不再想過去種種，也不再想“未來”如何，甚至沒有想他至愛的陳香鳳。在他的人生與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刻，他腦海中閃過的是貝多芬、莫札特；是達文西、畢卡索；是孔子、釋迦牟尼；是李白、杜甫；是牛頓、愛因斯坦…，是數不盡的人類輝煌成就。他的靈魂彷彿脫離了驅體，飛上白雲青天，俯視著蔚藍的大海、蒼翠的高山，還有波瀾壯闊的長江大河。他也看到了黃蜂彩蝶在漫山的花田間飛舞，看到了羚羊在廣闊的草原上奔馳，看到了鷗鷺在豔麗的晚霞裡翱翔…。

在這當兒，矮行星「末日」撞上了南美洲的東岸。像這樣一個重達三千兆噸的東西，以每小時八十萬公里的速度撞上地球，那可是連火山爆發、大海嘯、塵雲、冰河期等等那些囉哩叭唆的節目都一概省了。「末日」就直直鑽入地球深處，衝擊的高壓使地球核心炸開，高熱的幅射從地心噴向太空，吞噬了地球，毀滅了這個世界。

時間是公元2011年8月8日，姬家桐享嵩壽一百歲，陳香鳳得壽八十歲，享年五十歲。

傳國玉璽與隨侯珠自然也灰飛湮滅了，但它們早在那兩台磁振造影機啟動之後的一瞬間，就與姬家桐夫婦的腦子建立起了量子糾纏，並且把姬家桐的記憶存儲在隨侯珠的光子晶體裡，把陳香鳳的記憶裝進了傳國玉璽內的光子晶體中，完成了它們在這個世界的使命，成為宇宙中永恆存在的一個瞬間。

因此，從這兩塊光子晶體生成的時候起，直到它們被毀滅的時候為止，在這幾百萬年甚或幾千萬年之間，姬家桐與陳香鳳的記憶已存在於每一個瞬間，同時也在每一個瞬間消失。又存在又消失？這十分詭異，不過那本來就是人類所無法理解的世界，咱們也不必去傷那個腦筋，只需靜待它們回到人類能理解的世界裡就好。

(註一)理察•羅傑斯，Richard George Rogers，建築師，普利茲克獎得主。

(註二)伊芙•聖羅蘭，Yves Saint Laurent，時尚設計師，YSL品牌創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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