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萬里常春

第二章•大有空明

西施佇立在亂葬崗上，只穿了一件絲綢褻衣(註一)，記得昏迷前身上披了襲狐白裘(註二)，不知怎麼不見了。此時春寒料峭，而她又全身溼漉漉的，不禁冷的發起抖來。她望了望地上躺著的那人，管他是誰，就扒了他的緼袍(註三)罩在自己身上。

這件袍子的兜袋裡有一些銅錢，很好，這些錢會用的上。她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但不管是何處，料來離她要去的地方都有一段路得走。

眼前的情況實在太過混亂、離奇又糊塗，在這兒發再久的呆也解答不了這一堆問題。她得離開這兒，去找一個人談談。其實那個人與自己的交情不算深厚，但卻是這世界上除了夫君之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這世界上的男人都覬覦自己 的美色，女人都嫉妒自己的容顏，沒有一個例外，唯獨那人不會！

……

越國歐浦(註四)北方約三十公里處，一座綠色孤峰從平川隆起，狀如虎蹲龜伏，叫做龜茲山，後世道家則稱之為「委羽山」，或說「大有空明洞天」。這山林茂竹翠，草花飄香，溪水潺潺，百鳥爭鳴。山頂上有一座小屋，那小屋茅茨土階，荊扉竹牖，看似簡陋，但卻維護的完好端正，並且整潔清爽，處處碧蔓香花，十分的雅緻悅目。

此時小屋中盤膝端坐著一位道姑，這道姑雞皮鶴髮、面容清癯，看來恐怕有六、七十歲了，這正是劍術天下無敵(註五)的武林至尊：「越女神劍」歐青。而她前面坐著的那位絕色麗人，就是西施了。一位是曠古絕今的武學大師，一位是空前絕後的人間絕色，這倒是一場歷史上難得的盛會。

其實這是她們兩位第二次見面了，距上次見面已有九年。那時歐青剛剛如約做滿了兩年越軍劍術總教習(註六)，解甲歸田，去范蠡的相國府上辭行，遇上了剛剛受訓結束，正要被送去吳宮的西施。那年歐青五十八歲，西施十七歲。

歐青一見到西施就很喜歡，拉著她問個不停，並表示想收她為徒。西施雖然也覺得這位大嬸很親切、很溫暖，也頗有興趣去學點武功劍術。但是在范蠡的強力阻止下，西施就打消了跟著歐青走的念頭，畢竟她年紀輕輕，自己能有什麼主意呢？

只聽歐青說道：「…妳毒發身亡，被埋在姑蘇西郊，這兩件事都有數十人親眼目睹，那是假不了的。而百日後盜墓賊將妳挖了出來，這是妳所見情況的唯一合理推測，應該也不會錯。至於妳為什麼又活了過來，而且毫髮無傷，這個我也想不通…嗯，若一定要有個答案，只能說上天定要讓妳活下來，顯靈降下奇蹟吧！」。

西施想想也是，除了天降奇蹟之外，也找不出別的說法了，便喃喃說道：「哦…上天又為何眷顧於我呢？」。

歐青道：「上天或許是要妳趕來見我一面吧？否則妳一個單身漂亮女子，豈能一路平安無事地從姑蘇走到這兒？」。

趕來見她一面？西施覺得這話似乎言外有意，就期期艾艾地問道：「這…我可以在這兒住一陣子嗎？我還沒想好此後該何去何從…」。

歐青微笑說道：「那當然歡迎，可惜我罹患絕症，快要死了，咱們能相處的時間不多了。」。

西施聽了又震驚又難過，眼眶泛紅，說不出話來。

歐青呵呵笑道：「無論時日多麼有限，都是咱們倆的緣分，若妳仍然願意的話，就當幾日我的徒弟吧！」。

西施聞言想都不想，就跪下行了大禮，喊道：「師父！」。

……

十多天後，歐青對西施說道：「孩子，我今日就要走了…」。

西施沒把話聽完，就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歐青嘆口氣，道：「別哭〜別哭〜妳仔細聽好，師父有重要的事交代。」。

她繼續說道：「算咱們運氣不錯，妳的記性倒好，居然把我一生的心得都牢記得一字不誤，妳但能勤練不輟，假以時日當有望練成像我這樣的功夫。不過，為了避免多走冤枉路，妳最好去拜見師父…嗯，我的師父，妳的師祖，讓他代替我這劣徒指點妳修練吧！」。

歐青又說：「孩子別誤會，師父教給妳的內外輕功、拳劍暗器，全部都由我自行創下，妳師祖是不會的，沒法指點於妳。不過本門武學的基礎『九九玄功』，卻是妳師祖傳下來的心法。妳請師祖講解這『九九玄功』，好把它練的地地道道，那其他的功夫就不難水到渠成了。」。

西施問道：「師父沒說過師祖是誰呀！又該去哪兒找他老人家呢？」。

歐青一拍腦袋，道：「呵呵〜瞧我糊塗的，妳師祖的名諱是上『李』下『耳』，人稱『老子』。他今年九十九歲了，依然清健，還在邢邑(註七)廣陽山講學呢！」。

歐青突然感到精神大振，她知道這是迴光返照，自己馬上就要不行了，於是說道：「孩子；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咱也就只能說到這兒了。」，頓了頓，又說道：「剛巧請劍的吉時到了，師父這就陪妳去，好讓我臨終前見著神劍出世，那就一點遺憾也沒有了。」

說罷這師徒二人就走出小屋，來到了屋後。那兒是一大片如茵的草地，當中孤聳著一簇竹子。奇異的是這簇竹子的顏色並不是綠油油的，事實上它幾乎沒有顏色，它是半透明的。這簇竹子原來也和其他的竹子一樣，是綠色的，而且據故老相傳，它已活了七百歲了，這七百年來一向碧綠油亮，只是十多天前它開花了，竹身的綠色便隨之迅速褪去，變成了這副模樣。

這簇竹子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品種，是大有空明洞天的靈氣所聚，就叫做大有空明竹。此竹最核心的一枝十分特異，它硝土不能腐，斧鉞不能折，弱水不能沉，烈火不能焚，並且竹尖無堅不摧。最妙的是，它中空有節，圓滑強軔，富於彈性，以之為劍施展迅捷輕靈的越女劍法，可說是再完美不過。

這簇已枯死的大有空明竹之前已擺設好了一座香案，西施依照師父的指示焚香叩首，誠心誠意地祝禱道：「句無施夷光拜謝皇天滋蔭，后土孕育，賜我神劍，夷光必當仗之伸張天地正氣，掃蕩人間妖氛，無負神劍降世，永矢弗諼，謹此為誓。」，祭拜完畢，她便用師父的配劍斬去了外圍的十來枝竹莖，露出了竹叢的中心。

只見竹叢的中心處長著一枝矮小的竹莖，高不及六尺，通體渾圓筆直，叉枝分葉均已脫落，粗看之下也是半透明的，但內裡卻透出了一道翠綠光影，唯有底部有約一尺長的部分是完全碧綠色的，粗細剛好一握，想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大有空明神劍」了。

西施曾問過歐青，說這竹子是大自然生成的，何以能說是上天賜給自己的呢？歐青回答說，傻孩子，它七百年都不開花，妳一來它就開花了，不是妳的那還能是誰的呢？再說此竹開花後其餘部分皆死，唯有中央這一枝還活著，連根接著之處仍然堅逾金石，若上天不屬意於妳，就無法摘下，若能摘下，那就毫無疑問是要託付於妳了。

西施跪在大有空明神劍之前，心裡有點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將它摘下，旋即摒除雜念，咬破指尖，以鮮血在神劍連根接著的竹節上畫了一圈，然後閉目默禱，輕輕握住底部，微一用力，只覺連根之力一鬆，神劍便無聲無息地落在了自己掌間。

西施雖然不存得失之心，但瞧這竹兒這麼可愛又服貼，也不免甚覺歡喜，她轉過身來正要向師父稟報好消息，卻見師父已跌坐於地，慈愛的望著她，微笑著點點頭，便閉上了雙眼。

她知道這世界上最後一個無私愛她的人去了，一陣錐心刺骨的哀痛湧上心頭，立時飛奔上前，緊緊抱著師父的遺體放聲大哭，哭到師父的衣服以及她自己的衣服全都被淚水浸透了。這時突然下起大雨，也分不清濕透的衣衫上是淚水還是雨水。

西施哭累了，收拾起悲痛，低頭端詳手中的竹兒，這根竹枝怎麼看都不像是把劍，但不一會兒她就看明白了。她左右手各握一端輕輕一分，右手就出現了一枝碧綠的竹竿，而左手上的竹竿則失去了隱含的綠光。原來左手半透明的是劍鞘，右手璧綠色的才是寶劍，這是嚴絲密合的雙重套竹，竹中有竹，“有”裡中“空”，“空”裡藏“有”，“有”裡又帶“空”，所以稱為“大有空明”之劍。

那劍身長約四尺半，較劍柄略細些，末端像是被利器斜斜劈過一樣，形成極為鋒銳的一寸長劍尖。劍身與劍柄同樣通體碧綠，插在劍鞘裡就使得半透明的劍鞘隱現綠光。劍柄除了比劍身略粗些，在柄首的竹節上還有一圈紅線，那是西施的血痕，已經與寶劍融為一體了。

(註一)褻衣是女性貼身的衣物，如《禮記•檀弓下》：「季康子之母死，陳褻衣。」。

(註二)狐白裘以狐腋下皮毛製成，是當時最頂級的衣物，見於《晏子春秋•外篇》、《史記•孟嘗君列傳》、《墨子•親士》。

(註三)緼袍是亂麻做成的袍，如《論語•子罕》：「衣敝緼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

(註四)歐浦可能在今浙江省溫嶺市。

(註五)《吳越春秋•勾踐十三年》：「當世莫勝越女之劍」。

(註六)依《吳越春秋•勾踐十三年》，越女於當年就任越軍劍術教練。

(註七)邢邑約當今河北省沙河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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