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小見大,由一只鐘或一支表可以窺看時代的變化。前些日子,出門時一時慌亂,忘了戴錶,也沒記得帶手機。怕約會逾時,下車後,邊走,邊往忠孝東路上的店家探望,想一探當時的時間。沒料到,走了半天,竟一只鐘也沒找著。
回家後,我一直琢磨著這事兒,覺得人世的變化從一只鐘裡已充分顯露。小時候,幾乎家家戶戶的牆上都掛了鐘,而且家裡的鐘幾乎全為了便利來往的行人而懸掛,一律面朝外頭,讓出門在外的人隨時可以探看時間。曾幾何時,掛鐘的習慣改了,家裡有鐘的,只記掛著方便家中成員的觀看,誰會管外頭的行人看不看得到!而更大的變化是:有些人家根本不再需要時鐘了。
家中仍高掛著時鐘的人家,家長的年齡普遍偏高。年輕人早已沒有看鐘的習慣,甚至戴手表都嫌過時。電腦上標示了時間;手機一按,幾點、幾分也立刻出現,誰還需要偌大的時鐘或累贅的手表來提醒!而店家的傳銷策略,也由體貼顧客的需求轉進讓顧客因徹底遺忘時間而流連忘返。不但利己的時代取代了利他,科技的進步,還讓鐘與表同時退位,手機、電腦登場,iPhone或iPad當道。
要學會寫作,得處處關心,時時留意,並加上思辨的工夫。不只從細微處察覺人生微妙的變化,甚或還可以在鐘或表上起承開展,為文章延展出無限的可能。「鐘」退居邊緣位置卻在字裡行間提味增色的例子,首推陳列的〈礦村行〉。文章摹寫即將式微的礦工行業,由一趟日暮時分的安靜礦村行,描摹眼中看去老邁、沒有起色的灰敗景致,進而對礦工將生命交付命運的無奈做深度報導,像一闋婉約、傷感的輓歌。最後他寫著:「……我要離開那個小礦村時,天漸暗了,開始下起毛毛的小雨。候車室大圓鐘的指針在剛亮起的日光燈下一格一格地向前跳動,如在顫抖。……」
陳列著昔時每個小火車站候車室裡必有的大圓鐘,來為這趟礦村行作結,以顫抖的指針暗喻礦村艱難的命運,簡直是神來之筆。作品的良窳端視作者看到了什麼,賦予它怎樣的意義,或用怎樣的手法詮釋這些意義;陳列別具隻眼鎖定那只秒針顫動的圓鐘,雖只寥寥幾筆,卻精準為礦村定調,可謂深諳畫龍點睛之法。
其實,時間永遠是寫作者筆下的探索焦點。英年早逝的小說家袁哲生曾經寫過一篇沉鬱憂傷的小說「秀才的手表」,藉由一只秀才手上的表和主述者「我」所倚恃的自然直覺的時間感兩相對照,不同的時間存在方式遂清晰呈現筆端,將讀者帶入流動、超越的時間概念中,展開他對時間、生命消失的惶惶張望。黑色喜劇的表達方式,展現了高度幽默卻又沉重無比的生死思考。「表」在文中翻為僵化的刻度,宰制著人類。袁哲生以擅長的「以喜劇摹寫悲劇」策略,成功導引讀者進入深層的哲思。
所以,寫作的題材堪稱無所不在,光是尋常的一只鐘或一支表,只要用心觀察、思考:或歸納表象變遷;或挖掘深層意義;或致力精緻的點染,千變萬化都可能成為發人深省的好文章。雖說「文章千古事」,但流傳千古的,可未必盡是大塊文章,即使蒼蠅之微,只要寫作得法,也一樣能深入人心,傳頌不絕。因此,作文不妨從尋常親切處入手。
(作者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