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訪的婦人一臉生活蒼桑，顯得很自抑；羨慕眼神與自尊間的交錯，讓人不忍卒睹。望著她，自己無端的陷入思潮：「這樣對嗎？值得嗎？」

婦人是商專畢業的。或許因為在台灣擔任過外商秘書，有出國經驗；雖然經濟條件不甚允許她移民，但「移民、帶小孩來國外唸書」卻一直都是她的畢生心願。 

婦人的先生為退休教官，現職是保全人員，一個月三萬元尚須供養年邁父母；為省機票錢，夫妻倆已足足四年未見過面。婦人是以最經濟的方式---技術移民---移居來此的。一個人租屋在全國房價、物價指數最高的 V 市，兒子與女兒高中畢業後，都申請了學生貸款在東部 T 市就讀大學。維持兩份生活開銷，顯然讓靠著美髮技術來維生的她捉襟見肘；於是動了搬家念頭，東遷與兒女同住來節省租屋開銷。三人將擠入不到 20 坪空間的 condo ；台幣八百餘萬的屋價也壓的婦人喘不過氣來，開口向遠在萬餘里外的丈夫求援。 

婦人早上來訪是為了了解 T 市 condo 的訊息，傍晚再來是為表謝意，為太太做免費的美髮。下午時，電話留言謂，她整天未曾進食，煩勞為她也準備份晚點；知道婦人是為了節省區區午餐花費，整天捨不得在外進食。也知道自尊心很強的這位婦人為打這通電話，必定交戰遲疑過；因為近午時分，婦人婉拒過為她準備的午膳，雖然太太殷殷的款待著。傍晚與太太自健身房歸來時，方見婦人單獨坐在車裡久候著我們；太陽西下後山裡的氣溫是很低的，婦人那時必是饑餓交凍中。太太解釋著是她堅持再來，亦未與我們說好時間；自己沉默以對，幾乎是狼狽不堪的快駛入車庫。 

婦人進餐時，太太相陪著；自己盡量避開，躲至小餐廳旁的家居客廳瞪看著不知味的電視。避開那因著長久生活困頓，體面衣著下卻藏躲的那份不欲人知，如今僅有卻殘存不多的自尊。只是，舉手投足間，黯淡無光的眼神終究藏不住疲憊與無奈。那是不忍卒睹的。 

竟日裡，與婦人的眼神殊少照面；正確的說，是躲著不敢正面承接，承接那份綿綿無絕期，無止境的壓抑。 一份熟悉的自抑，一份自己曾經熟悉的滋味，一份無止息的駭怕。

婦人的兒女顯然都知道，也體諒了媽媽的辛苦，所以都很上進，分別唸高分方能進入的刑事鑑定與藥劑師科系，日後都將是高收入專業人員。只是自己一直都不能理解：人的一生只有一次，青春消失了，就永遠失去了；兒女們的高收入，與婦人即將失去的青春、婚姻幸福，難到是等同嗎？做為一個母親有需要如此的犧牲嗎？「對一個媽媽而言，給兒女們一個高品質的生活環境，讓兒女們能有高的收入，究竟意味著甚麼？」人，究竟是為誰而活，一直是自己沉思所在。 

脫離台灣，不僅僅是人不住在那裡，情感漸淡而已，而是想法、價值觀都外黃內白香蕉化了，都呈量變與質變了。香蕉化後的人生觀點、事務處理方法顯然都將與生於台灣長於台灣，思維模式與價值觀都是華人式的父母不同了。源於文化、價值觀的差異往往是根深柢固的，而且很難改變的；如果深入去探討分析，將不難發現正是這些差異方導致衝突的。我想這位婦人約莫是尚未處理及此層次的問題，更遑論兒女們成家後，他們配偶---不是華人，也是純種香蕉---加入後的複雜情況。 

由宗法制度延伸而出的那些四維八德，華人父母養兒防老觀點，實在與強調平等、自由、博愛的民權、人本思想主義下的北美有根本上的岐異。猶記得唸12 年級的兒子慎重其事的表示他與我都是平等地位，不能接受中國式的父親對兒子談話方式，兒子說：「Let’s talk in a man-to-man way.」 

想要很快且真正的認識並融入新社會、新國家，研究她們過往的政治社會發展史是一條便捷且正確的方法。回顧北美的建國史，尤其英皇威廉三世與瑪麗二世時通過的權利法案，從此確立了英國的政治原則：議會絕對高於王權。而議會代表卻是來自平民百姓，這種人本思維與中國宗法制度下環環相扣的五倫實在是南轅北轍。 呈現在凡夫俗子生活上的差異，就是第一代移民與第二代間的價值觀衝突。 

以犧牲自己幸福來易取一個她認為如此安排方是符合兒女最大利益的方式，很明顯的透露出婦人的思維並未曾觸及此範疇，瞭解到中西文化的基本差異--- 一個永遠無法中和的差異。那不是媽媽省個一份午餐錢，兒女就多六塊錢可供花用的問題。兒女能有份高薪工作，媽媽就從此能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的問題嗎？更深層也更重要的是媽媽、爸爸長久分開所引發的感情問題。除此之外父母往往不自覺---或者竟是自我安慰自我交待---自落入常見的謎思：媽媽心中所謂兒女的快樂，一定就是兒女所需要、所追求的快樂嗎？我想婦人約莫也未曾深入的且誠實的面對自己去思考過。 

婦人就人云亦云式的移民過來了；就人云亦云式的把母親為子女犧牲，原本就是應該的價值觀也一併承繼，也一併飄洋過海帶過來了。 

兒女的日後成就與媽媽，甚至爸爸的快樂，那絕對是兩個獨立事件，移民家庭尤然。媽媽一廂情願式的思維方式，註定將是悲劇收場。 

除了兒女成就外，惟一能說服自己，解釋婦人願意如此委屈、壓抑、犧牲自己的就只剩下：夫妻早就貌合神離，沒有愛情了。只是，婦人又說「伉儷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