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壓的烏雲彷彿就在伸手可及的高度
在駕駛台往前方望去
像是有一道黑色的厚牆擋住去路
閃電在烏雲上刻畫著死神的詛咒
而風聲呼嘯著鑽進船上每一道縫隙
沒有人說話
只有發報機的聲音間斷的響著
甲板的幹部都上了駕駛台
船長親自掌著船舵
出港快一年了
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不安和緊張
大副看著雷達
我負責五分鐘報一次氣壓和注意海面有沒有任何的漂流物
因為這時只要是一段繩索或被丟棄的網具絞進俥葉就完了
俥葉一卡死船失去動力
面對這樣的風浪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也就等於被宣判了無法上訴的死刑

駕駛台上只要是沒固定的東西都移了位
海圖、紙、筆掉了一地
每道湧浪逼近時先把船身輕易的拱起
過湧之後船身重重的摔向海面
把每個人震得站都站不穩
鋼鐵造的船身像彈簧一樣彎曲震動
才中午時分
天黑的像是深夜
而海是一片暗灰
蓋過船頭的猛浪像一雙雙巨掌無情的拍打在駕駛台
主機嘶吼著用盡力氣和巨湧對抗
此時不能轉向也無法後退
只能面對著風浪才有活路
可是沒人知道這艘船撐不撐的過去
只能把一切都交給大海
讓她來決定這船上二十幾個人的生死和未來

脾氣向來最火爆的三副在下艙間看顧著船員
一會看他口吐三字經吃力的維持著平衡走上駕駛台
『下艙的船員有的已經穿上了救生衣』他直視著船長
『海水從廁所和廚房一直冒進來，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
船長臉色微變
面對三副這樣直接的質問
每個人都以為會聽到慣例似的一連串幹字開頭的問候
『二副你下去看看，三副接二副的工作。』
船長平靜的交待完也沒再多說一個字
甚至看也不看三副一眼
三副沒看到船長有預期的反應有些意外的接了我的位置

他從開航以來就常為了一些不滿頂撞船長
前天下午報務員就拿著剛收到的海象圖建議船長不要下網
要船長先閃掉這個低壓
只是船長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
下完所有的網具後
三副才從報務員那知道就要變天的消息
那個晚上他就在住艙鼓動船員不要上去起網
隨著風浪逐漸的轉大
船長還沒等到往常的時間就按了鈴叫人上甲板準備作業
我站在船頭拿著三角鉤準備鉤起網具上的海燈
過了幾分鐘住艙的門還是緊閉著
看來三副這次要玩真的了
可是我知道這樣的行動是無法成功的
在大海中的漁船本是化外之地
沒有法律沒有規則
船長就是天
除非敢把天翻進海裡
而幹部帶頭罷工那是極惡之罪
只要船長回報了船公司
誰帶頭的進了港就會永遠被打入無法翻身之地

終於船長忍不住了
看他拿了鐵棒和大副走下住艙
一會只聽到一長串吼叫著的三字經從裡頭傳出
外加鐵棒敲擊每個床位的聲音
過一會就看到船員一個個不情願的走下甲板
其實這種事只要有一個船員放棄對抗
結果就是一場徒勞無功的鬧劇
三副走在最後
一臉無精打采的樣子
我鉤起了第一座海燈交給他
他背對著駕駛台暗幹了幾句
然後苦笑著跟我要了一支煙
看這他
一個離了兩次婚有三個小孩的單親爸爸
何苦還要一再的回到海上博命
若是我的話
一定會捨不得離開自己的小孩
但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吧

起網的速度很慢
隨著風浪的增強
常常才收上來幾米一下就又被大浪扯回去更多
船身的搖晃越來越大
風浪一陣陣的蓋上甲板
個子小的船員更是跟球一樣的被湧上甲板的大浪沖倒翻滾
看著少的可憐的漁獲和散亂的甲板
不知道船長心裡會怎麼想
油壓動力的起網機再有力也比不過船身一上一下巨幅的拉扯
網具的主繩一再的被風浪拉斷
平時都要十幾個小時才起的完的漁網
從半夜開始到天亮了好久還起不到三分之一
甲板上漸漸站不住人了
船長終於下令把網具斬斷繫上信號燈
等風浪過了再來起
大副也下到甲板幫忙清理和固定
他跟我比了比前方不遠處的那片幾乎佔滿整個海面的烏雲
笑著說這攤真的是大攤的了
也真佩服他還笑得出來
一向是酒不離手的他真的這麼樂觀嗎

對三副交待完該注意的事
我抓著艙壁的扶手出了駕駛台
才剛下了兩階鐵梯就感覺整個身體直往下翻
是船頭又被湧浪像玩具似的推浮上來
趕緊轉身面對著鐵梯用倒退的方式站住
果然船身在湧浪過後感覺有幾秒鐘像是完全靜止
隨即像坐電梯下樓時身體一下失了重力
然後就是船底整個摔落在湧谷之間
砰的一聲巨響
我死命的抓住了扶手彎著膝承受船體的彈跳
震動過後忍不住的吐了一句國罵才再往下走
船員的住艙地板都是濕的
看看狀況並不如三副說的那麼嚴重
廚房和廁所的出水孔雖然在水線之上
但當船體落入湧谷時海水一定會多少壓進來
只是廚房的鍋具不停的搖晃撞擊著艙壁
發出的金鐵交鳴聲讓人聽了不舒服
再加上俥間的噪音與巨浪拍打艙壁的聲響
又因為看不到海面的狀況
整個感覺像是進到一個看不見敵人的戰場
只聽到攻擊的戰鼓和號角不停的吹響著
卻沒人知道埋伏的敵人何時會衝出來做一次致命的反撲

船員們或坐或站的在住艙裡
有的低聲咒罵著
有的故作鎮定的不停找人說話
幾個新船員臉色發白的低頭不語
身上的救生衣要穿也不穿好
幫他們把每條該繫緊的帶子都扣上
想說些話安撫他們
可是在這個時候又還能說些什麼
難道要告訴他們如果船真出了事
在這種風浪下就算穿十件救生衣也沒用…

看了整個住艙
只有廚師居然能有本事躺在他的床位上
心想這傢伙若能睡的著就真的厲害了
一走近卻是看到他用雙手雙腳用力的抵住床位四周的木板
身上穿著救生衣
兩眼睜的大大的
嘴裡還不知在唸著什麼
喊他下來到廚房把所有會發出聲音的鍋具都固定好
他嘴裡嘀嘀咕咕的掙扎了一會才爬下床位
腳都還沒站穩
船頭在這時又往上仰起
大家都抓緊了身邊的固定物
一瞬間每個人的眼光都往上聚集在虛無的焦點之間
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在等
等著船底撞擊海面的那一聲巨響和震撼
因為只要等到了就表示還有希望
恐懼和絕望的氣味瀰漫在住艙裡感染了每個人
叫廚師到他的床位躺好
跌跌撞撞的走到廚房把那些吵人的鍋具都收起來
我頭也不回的上到駕駛台
不想讓自己再處於那樣的氛圍中
無關怕或不怕
只是心想就算要走也要面對大海而去
不要就這麼輕易的讓自己的軀體魂魄困在落於海底的船殼之中
只有這樣我才會甘心的臣服於大海
讓她收回我漂泊的一生
就算
化成風
化為浪
化於海
化做海的孩子
無 怨 無 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