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龍踩著輕快的步伐，大聲哼著歌，到小7去幫余小姐買飲料，簡直就快手舞足蹈起來了。

說他的步伐輕快，倒也不盡然，他180多公分，將近100公斤的魁梧體格，走起路來是極具份量的，絕不輕盈。只是心情愉悅非常，全寫在憨厚的臉上，散發於四肢，即使是陌生路人也能一望即知，他樂得飛飛的。

因為今天余小姐對他異常和顏悅色，有說有笑，不像前幾天總臭著一張臉。加上媽媽昨天給他買了新的Nintendo Switch，這下可以盡情玩個昏天暗地了，所以心情特美麗。

阿龍今年也有30歲了，在一家大公司裡當個雜役，是他媽媽靠關係給他安插進來的。因為他輕度弱智，小時候發燒燒壞了。媽媽讓他出來上班，只是讓他學習自力更生的謀生能力，優渥的家境原本也不缺他那份薪水。這一向他要什麼有什麼，況且本來就對生活的要求不多，因此日子可說過得順風順水，無憂無慮。

在公司裡，身強體壯又個性開朗的他很得人緣。由於頭腦簡單，平常人家多派給他額外的工作，甚至佔他便宜，他也感覺不出異樣，傻傻地做，所以換來的是在公司各單位間的通行無阻。

沒事的時候，他喜歡待在漂亮女同事身旁等候差遣──懵懂的，不涉猥褻、不求回報的，反正能陪在美女身邊就好。如果年輕美眉對他笑笑，說兩句話，甚至要求他當苦力，他便心滿意足。

以前有個趙小姐，生得十分美麗，身材又窈窕，娃娃音，嬌滴滴的，阿龍對她簡直神魂顛倒，成日跟在她身後，幫她跑腿，就像她的私人助理。下班時，還要護送她去坐車，權充貼身保鑣，天天如此，甘之如飴。

後來趙小姐結婚了，阿龍也絲毫沒有吃醋的情緒出現，甚至開開心心去參加婚禮，回來還口齒不清地猛跟同事敘述婚禮的盛況，可見是沒有任何情感上的佔有慾，真心為趙小姐歡喜。

正因為這樣，女同事們對他也沒有戒心。反正人性總是愛貪小便宜的，有這麼個人，無所求的供使喚差遣，何樂而不為呢？漸漸的，女生們動不動就會喚他、找他，不明就裡的外來者，還以為憨厚的他，比公司裡其他英俊的男同事更受歡迎哩！

不過話說回來，阿龍自有他的審美觀與原則，像有次那位狠面大媽洪阿姨叫他去買便當，嘿！他甩都不甩，裝沒聽到，大有「你不漂亮，我不理你」的意味，氣得洪阿姨七竅生煙，喃喃咒罵。可見人傻雖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卻是男人的天性，而且是與生俱來不需教導的本能！

年輕又纖瘦的余小姐是三個月前才應徵進公司的，她一來，便輕易奪取了阿龍的全神貫注，阿龍黏她黏得可緊了，幾乎寸步不離。這可冷落了其他女同事，還因此引起了些難聽小傳言。不過說到底，終歸並不是真心在乎他，因此也沒有更大的不愉快出現。

余小姐向來不乏追求者，男朋友多如過江之鯽，但戀愛腦的年輕女孩，情緒也就常常受男友的影響而起起伏伏。心情好時，對阿龍言笑晏晏；心情不好時，就把阿龍當出氣筒，阿龍逆來順受，倒也相安無事。

像這天，余小姐心情頗佳，差遣阿龍去小7買飲料時格外溫柔，還叫他給自己也多買一份，這難得的恩寵，迷得阿龍心花怒放。

其實余小姐會突然這麼好，是因為她準備要跟男朋友出國，所以要離職了。平常阿龍對她的迷戀，她不是不感激，因此打算在所剩不多的共事日子裡，對他和顏悅色一點。

公司裡有個何先生，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這天，等阿龍買飲料回來，他偷偷問阿龍：「你知道你的余小姐要離職了嗎？」問得阿龍張開嘴，瞠目結舌，某些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忽然在他心裡發酵，可究竟是什麼感覺，他也不清楚。

「……不知道啊。」隔了很久，阿龍終於回答。

何先生說：「你的偶像快離職了，你怎麼不知道？！我看你要準備個禮物送給她。」

「送什麼？」阿龍傻呼呼地問。

何先生把他剛好手機偷上到一半的購物網站給阿龍看，悄聲說：「你看，送台數位相機好了，」他指著一台近兩萬元的新型迷你數位相機：「這台不錯，很高級，效果比手機拍得好。」

相機高不高級，阿龍根本沒有概念，但他毫不考慮馬上回答：「好啊！」

「可是這要用信用卡刷卡買，你有卡嗎？」何先生打蛇隨棍上。

「沒有。」

「沒關係，我幫你買，你給我現金，到時候相機寄來我這邊，我再拿給你送給余小姐。」

說來說去，何先生是看準了這個機會好刷卡換現金，而且還可以分期，等於是多了筆小資金可短期應用。阿龍不明就裡，還滿口向何先生道謝。想到可以送余小姐禮物，先前小小的愁緒，竟然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幾天後，相機送來了，阿龍向余小姐雙手奉上。余小姐不知道是基於一種貪小便宜的心態，還是覺得收他的禮也沒什麼，竟然不加推辭，大方收下了。一個送禮送得誠心，一個收禮收得開心，賓主盡歡，渾不知麻煩將至。

何先生幾乎是立即向阿龍要兩萬元現金。阿龍的錢都在媽媽那邊，當然是回家跟媽媽討。媽媽大驚，這孩子沒事幹嘛回家要錢？而且一要兩萬元，她逼問：「沒事要那麼多錢幹嘛？」

「送人家禮物。」阿龍回答得理所當然。

「送誰禮物？」

「同事。」

「哪個同事？」

阿龍突然難為情起來，他害羞轉生氣，耍賴叫：「不要問了，給我啦！」

媽媽氣：「你不說我怎麼給你？」

「哎喲！」阿龍雖然出外的時候還算正常，然而一在自家媽媽跟前，就完全變回了三歲小孩，總是媽媽自認造成他弱智的虧欠，所以從小寵溺了他。他跌坐在地上翻滾踢腿，大聲叫：「不要問了啦！給我就是了嘛！」

媽媽見問不出所以然，第二天親自到公司的親戚主管那兒去了解。主管一查，沒多久水落石出，事情來龍去脈一下曝光。

何先生推得一乾二淨，他說他是基於好心才幫阿龍買相機，並且暗示是余小姐喜歡的。余小姐不知道這枝暗箭，況且又收了禮，證據確鑿，百口莫辯。雖然本來就要離職，終究是走得極不光彩，簡直是身敗名裂，背後被同事們議論到體無完膚。

相機在鑑賞期內退回購物網站，何先生擺出一副好心沒好報的受害者姿態，可是了解內情的同事還是看透了他，只是懶得多說而已。這事喧喧嚷嚷了好些天，也就漸漸平息。

余小姐走後，阿龍沉默了幾天，沒事的時候在座位上以手支頤，若有所思，連Switch玩起來，似乎都不那麼起勁了。不過沒幾天，他又習慣性地走進以前走慣了的辦公室，想找其他女同事。

當他才剛走到辦公室門口，洪阿姨突然擋在他面前，義正辭嚴地喝道：「出去！沒事不准進來，經理說的！」

阿龍錯愕，他的表情從茫然，漸漸的轉為憤怒，雙手握拳，全身發抖。

洪阿姨大驚，以為他要動手揍她了，嚇得逃回座位。

阿龍憤怒地站在門口良久，大家就這樣盯著他，整個空氣凝結。誰也從沒看過這樣的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好這麼僵持下去。

終於，一句暴喝，打破了緊繃的沉默──「為什麼？！」從阿龍的口中爆出。

他轉身，猛踢外面的接待櫃台，發出震撼的「碰！碰！碰！」聲響。踢了幾下後，蹲下身，雙手抱住頭，痛苦地低語：「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進去？」翻來覆去，就這幾句話，越說聲音越低，直至無語。

為什麼？就算他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來的。

第一次，他感受到了生命中某些無奈，恍恍惚惚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愁緒，抓不著，也揮不去。

幾天後，他還是又快樂了起來了，只是，跟以前的快樂，不太一樣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