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24/04/30 21:37:09瀏覽51408|回應5|推薦58 | |
續《我的故事(上)》 再也沒料到,銷售信用卡這份工作,遠比我想像中順利得多! 雖然我根本沒有腦袋記住銀行規定的各種徵信準則,對於將客戶的個人資料美化成銀行可接受的發卡標準也始終不肯用心抓到訣竅,但我只要負責出去找客戶、勸人簽信用卡申請書就好,通常只要我開口,被拒絕的機會竟意外少之又少,就算帶回來的資料丟三落四,總是缺這少那,甚至找錯對象,沒關係,豪文都會在後面幫我收拾爛攤,一應補足後續工作,為我爭取最好的過卡率。如此無後顧之憂的狀況下,我的業績竟是出奇的漂亮,領到的薪水也整個超乎預期。那頭幾個月,我幾乎以為,我可以一直做這份工作而獲得優渥的高薪生活哩! 也許是這份從天而降的自信,又或許是我工作上的粗枝大葉與不拘小節,豪文很自然的、不出我意料的跟我越走越近。很快的,跳過初相識的相互刺探,她不顧眾人側目,以業績為後盾與我成為搭檔,一刻不願跟我稍稍分開。不消說,我們迅速打得火熱,我也在她的積極建議和柔情勸說下,搬進了她的香閨,開始了同居生活。 不敢相信,這完全違反我開天闢地以來的規則──我害怕跟任何人太親密,更不想與誰有長遠的關係。可是這個女人有股魔力,和我以前一夜情的對象很不一樣,儘管一般死纏爛打,將我綁手綁腳,然而我卻沒太奮力抵抗,我想我大約也有點喜歡她,是的,我承認。 我是不會放棄夜店生活的,這點豪文並不反對,她甚至會跟著我跑攤。在每個燈光朦朧,氣氛妖異的煙霧場所,她貼著我,聽我細訴一些我小時候的瑣事。天知道我從來沒跟別人談過我的家庭背景,我的浪子生涯,奇怪我會告訴她。 當她聽到我的父親是個聾啞人士,我會手語和唇語的時候,整個眼睛都發亮了,滿溢出來的崇拜與羨慕,我都無法理解,我與生俱來的自卑,竟然也可以成為吸引她的優點?她纏著我要我教她比手語,我隨便從十二生肖開始:鼠、牛、虎、兔……,一個一個比給她看,她學得很快,快到令我驚奇,於是更起勁了。等到教她唇語的時候,她完全學不來,因為只要我的唇形一蠕動,末了總是變成四唇相交,她永遠讀錯我的唇語。 然而在夜店中,我畢竟有千絲萬縷的人際關係,在外面玩這麼長的時間,到哪都碰到熟人。不知道為什麼,我不願意讓人家知曉我和豪文同居的事實。剛開始,豪文似乎大方的接受其他女人對我留戀的眼光與有意的搭訕,將之視為某種驕傲,然而時間一久,她開始吃起醋來,漸漸不再允許我的徹夜狂歡,這打死我都不能妥協,繼續玩自己的,於是爭吵不可避免地一再爆發,每次都吵到我說出要離開她的話語,她才軟化。同樣的戲碼重複一次又一次,令人十分厭煩疲乏。 私底下的摩擦,連帶地使我在工作上也不再有剛起頭時不得不為的衝勁,只想偷懶,尤其宿醉的時候。這更是惹得豪文不高興,我每天簡直是被她押著去上班的,痛苦至極。好幾次,我鐵了心賴在床上怎樣都不起來,她搖我、拉我,我都不動如山。如果她鬧得兇了,我便一記降龍十八掌,使她如斷線風箏般,只差沒飛黏在牆壁上,我的力氣一向非常之大,火氣來時沒有任何歉意,即便意識到傷透了她的心,依然故我,無懼無悔。 就這樣吵吵鬧鬧,居然我們在一起整整過了一年多,怪怪,我真佩服她的耐性。不知道多少回了,我做好被她掃地出門的準備,甚至常常自己都衝動得想逃離──她箍得我受不了。可是奇怪,最終老是心軟於她的眼光與哀求。唉!我明白我壞,可惜壞得不夠徹底。 偶爾我振作一陣子,眼看漸入佳境了,卻總是遇上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件,要我繼續墮落下去,簡直是老天要我這樣的!不用說,推廣信用卡這份業務工作當然要接觸很多人,我必須把我的手機號碼留給客戶。結果,每一天的時間中,往往要應付許多追蹤而至的示愛電話,女的男的都有。老實說,有些電話讓我厭煩得不得了,有些卻讓我飄飄然,厭煩的,交給豪文去打發;心動的,留著享用。我很誠實的清楚,「忠實」兩個字,從來都不在我的字典中出現過。 有一次,我跟一個追我追了很久的女客戶上了次賓館,休息費還是她付的。本來你情我願,互不相欠,不料她從此纏上了我,運用各種方式堵我,我一煩,狠狠臭罵了她一頓,不接她的電話,沒想到她進行報復,一通電話打到銀行去客訴,讓我的業務員資格立刻被取消──銀行是不管外包單位哪個人的私生活的,但是業務員發生這種事卻鬧到公司的,除了開除,沒第二條處理方式。豪文努力挽回不成,氣得好幾天不跟我說話。一種山雨欲來的態勢,我這輩子不知道害怕為何物,面對她反常的晚娘面孔,居然也有點提心吊膽。 想起好久沒回家了,趁豪文去上班的一個下午,我偷偷收拾了一些隨身物品回故居,想著跟她分開幾天,彼此冷靜一下,也說不定,這就是永遠的別離了。那天的天氣,就如同她的心情一般,悶到一個程度,滿天黑壓壓的烏雲卻不見雨落,壓得人心頭難受,我倒是很難得有這樣的感覺,自己都詫異。 走上公寓的樓梯,回到睽違已久的家門,天曉得還有更巨大的詫異在等著我──我拿著鑰匙的手舉在半空中,望著鐵門上的封條大惑不解,這怎麼回事?一年多沒回來,我家竟然被人查封了!開什麼玩笑? 是不是太久沒回來,房子被流浪漢佔據了,貼上封條故佈疑陣?不管,進門看看再說,可是鑰匙根本插不進去,大門的鎖居然被換掉了!這下糟了個糕,想撕掉封條洩憤,終究覺得不太妥當,怎麼辦啊? 現在先回豪文那裡還來得及,萬一老哥回家看到封條,我就該慘死了。才剛這樣想,有點猶豫不決的時候,樓梯暗處轉出了一個熟悉的人影,不會吧?想什麼來什麼?那人手上提著行李,一副遊子歸鄉的歡喜模樣。XXOO咧!怎麼能這麼巧?我呆若木雞,不知該做何反應。 「小弟!」老哥見到我站在自家門口,當然不感覺有異,甚至是欣喜若狂的,親切的喚我,並且連珠炮地發出一連串問句:「你剛回來啊?站門口幹嘛?你真是死性不改,我打了多少電話給你,你都故意不接,害我擔心得要命,幸好你還活著。為什麼都不接電話?」 我不必回答他什麼話,根本還沒來得及回答,當他走上樓梯,看到鐵門上的封條就明白了──他整個表情頓時凝結猶如一個驚嘆號,轉過頭來盯著我,一切都像慢動作一樣,空氣沉悶如一世紀那麼長,終於結束於大哥的一聲暴喝:「你做了什麼?」他「啪!」地摑了我一耳光,那是這輩子第一次他動手打我而我沒有還手。他幾乎是帶著哭腔問:「我不是叫你好好顧家?爸爸房屋貸款沒繳,我想繳都因為不是本人不能繳,如果裡面有住人就暫時不會查封你知不知道?要等他回來解決。你為什麼就是不聽話?!現在房子沒了!」他抓住我的衣領搖晃,像電視劇演的那樣。 我猛地推開他,羞愧與自責令我只想逃跑。我自高中開始個子就比他高了,從小我們兄弟打架他沒打贏過,我推他,他只有跌倒的份。我發足狂奔,只聽他在後面喊:「小弟!你去哪?給我回來!」我只裝做沒聽見,逃得更快──不知道要跑到哪裡,反正先離開再說。 很久以前聽親戚說過,媽媽改嫁到日本去了,生了一個很漂亮的中日混血妹妹。後來她還是又離了婚,經營特種行業經營得有聲有色,也帶著妹妹一起下海,母女倆的美貌,使店裡生意蒸蒸日上,現在生活過得好得不得了。媽媽應該記得我的,我要聯絡她也有方法可以聯絡得上,只是我氣她當年就這樣丟下我們一走了之,如今去找她,可是一條生路?以我的外表去日本,一定吃得開的。 不知跑了多久,滿頭大汗,我終於停在路邊喘息。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奔跑過的地方還是小時候熟悉的生長環境,即使景物改變了很多,當年街道的影子仍在,我卻已經從個小不點長成這麼大個子,沒有隨著都市更新變得更好,反而活得越來越亂七八糟。 把大包包往地下一扔,我蹲在路邊喘氣。一個耳熟的聲音喊我:「剛正!」誰在我這麼狼狽的時候出現?我簡直不願意抬頭。只見來人過來蹲在我面前,手扶上我肩膀,說:「剛正,你怎麼在這邊?我小魏,你好久沒跟我連絡了啊!」 我瞄他一眼,對,是小魏,何必自報姓名?當然我認識你。我說:「不要多問,小魏,先讓我到你那裡住一陣子,我很快就會搬走。」小魏大概沒料到那麼久沒見,一上來突然就這麼個提議,愣了一下,又像思考了一秒,爽快答:「沒問題,你說了算,我隨時歡迎你。」我就知道,他不會拒絕我的。 然後我在小魏那裡,一住就是一個月,頹廢得不想動。大多數白天睡覺,傍晚到健身房練肌肉,晚上打扮得人模人樣上夜店,跟著小魏上gay吧。他對我沒話說,供應著我一切生活開銷,並且小心維護著我的尊嚴。我像失去了羞恥心,失去了當初對他若即若離的高姿態。看到他對我越呵護,我越覺得自己他媽的簡直是個癟三。 豪文何嘗不更是對我如此容忍?然而她寵雖寵我,卻還是放了一份期望在我身上。我總是避免去想,她是否有一生一世的打算?或者,她很清楚我的朽木難以雕也,也只是抱著快樂一時是一時的想法?我從來也沒去揣測過她的心態,我顧自己都來不及了。 我總跟小魏說:「我很快會找到工作。」閒聊時甚且強調:「我總有一天會飛黃騰達的。」心底失笑於自己的空言。面子一斤值多少錢?我竟然為了維護自己莫名其妙的自尊,誇著自己也心虛的口。幸好他只是笑笑,一副瞭然的模樣,我幾乎感激起他的貼心來了。媽的,他對我還真是不錯。 因為這一點點油然而生的感激,漸漸的,他約我上夜店的時候,我不再每次都答應了,不好意思再讓他請。他跟我說,有朋友的傳播公司缺攝影助理,如果我有興趣,他可以幫我引薦。我有點心動,可是口頭上還是推說考慮看看,想到要是大熱天出外景的慘烈,就發懶。他也沒逼我,提過就算。 一天晚上,小魏有事外出,我在家。他走了一陣子以後,門鈴響起,我開了門,外頭是小魏的兩個朋友,高腳和筍奶,我在夜店見過幾次,打過招呼,沒深談就是了。他們臨時起意來找小魏,我見是熟人,也就放他們進來等主人。 他們帶了酒和食物,我反正剛好無聊,便和他們對飲聊天。跟他們嘻笑怒罵挺有趣的,葷腥不忌,說妙語如珠並不誇張,尤其是他們互相的嘲諷。像筍奶,就因為胖了點,乳頭很凸而得此綽號,他本人倒不在乎。看他們毒舌來毒舌去,也興味十足。 說說笑笑一陣,我感覺頭有點暈,好像今天本來就一直昏沉沉的,不太舒服,這會兒更是撐不住了,奇怪,我的酒量並沒有那麼差。跟兩人道個歉,我就到房間去小睡,反正待會小魏就回來,我身體不舒服,也不算太失禮。 才剛躺下,頭疼得厲害,渾身無力,有點想吐。昏昏沉沉了一陣子,朦朧間,我感覺似乎有人在碰我的臉頰,撫摸我的身體,可是我困倦至極,幾乎連翻身都困難,還沒意識到什麼,直到真切感覺有人要脫我褲子,我才猛然警醒!不知道哪裡來的力量,我奮起最後一絲力氣坐起,撥開了兩雙放在我身上的手,是他們兩個!我隨便揮了其中一位一拳,也是軟弱無力的,拖鞋都沒穿,憑著一點嚇醒的毅力衝出房門,跑出屋子到樓底下,然後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瞇開眼睛的時候,只有朦朧的白,我已經躺在醫院裡了。還真好命,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懵懂,一帶而過。暈倒,醒來,黑幕淡出,白幕淡入,什麼凶險都沒有,只有無盡的疲倦與頭痛欲裂,使我再度閉上眼睛。 有個腳步聲接近,坐到了床邊,「小弟,」輕聲喚我,我不敢睜開眼,沒臉。老哥嘆了口氣,像是喃喃自語般說:「唉!我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你這樣下去怎麼得了?生病了,連健保卡都不能用,健保費都沒有繳……。」 「囉唆,真囉唆。」照以前,我一定眉頭一皺,嘟嚷著咒罵。可是今天,親情的譴責力量似乎柔軟又堅定地鑽進我的耳窩,令我羞愧無已,恍惚間泫然欲泣。如果爸爸能說話,聲線是否也該如此溫柔,如此語重心長呢? 只聽老哥繼續說:「我放棄了。等你好了,我想辦法連絡爸或媽,把你交還給他們,你不願意也隨你……我就你這麼個弟弟,為什麼你對我像仇人一樣?就是不聽我的?」 我想說「對不起」,話哽喉頭口難開。 大哥的聲音淡去,我再度沉沉昏迷。直到感覺幾縷柔絲掠過臉龐,溫熱潮濕的氣息輕輕噴在耳畔,有人趴在我身旁哭泣,哭聲逐漸清晰。這熟悉的啜泣聲,是豪文。她始終沒說話,只是一逕哭泣,用力壓抑著嗚咽聲,撕心裂肺。 好好好,我該死,別哭了,我不值得。──連對不起我都沒資格說。 等再醒來,豪文已經不在了,踟躕著進入我微微睜開眼簾的,換成了小魏。我不耐煩地合上眼,給他來個相應不理。 「剛正,對不起。」他倒是道起歉來,「高腳他們本來以前就常常會來找我,只是這陣子你在所以沒來。是我的錯,其實他們喜歡你很久了,我還故意跟他們炫燿,才會讓他們誤以為是種邀請。他們不是壞人,你一揮拳,把他們嚇壞了,後來你在樓下昏倒,還是他們把你送醫院的──你剛好重感冒了。」 「算了,」我說:「我自找的。小魏,應該我跟你道歉,我一直在利用你。」 「別這麼說,大家朋友……。」 「你先聽我說,」我的聲音沒那麼虛弱過:「拜託你再幫我個忙,跟我大哥說……,我會改過……,」 「好了,我知道。」小魏聰敏地接口:「我知道該怎麼幫你傳達,自己兄弟,肉麻的話難說出口,我來說,容易。」 我稍稍安心。 如果我死了,可能所有的麻煩就沒有了。可是我是個懦弱的人,也只好這麼苟活下去,這麼點小病痛,死不了。更何況生命若果繼續頹廢下去,可以無止盡的延長,比能夠想像最糟的狀況還要更糟,沒那麼快完結。 在我即將要過28歲生日的這個時候,雖然我還是無法體會出我活著有什麼意義,但經過這些事後,我會好好活下去,至少像個正常人,這應該很簡單的。 這就是我既無聊又無意義的故事,說到這裡,也該結束了。
意猶未盡是吧?一個更無聊的正常人平淡無奇的流水帳,你們不會想聽的。如果說下去,最後浪子回頭,飛黃騰達出人頭地,應該不會是我,那不知道,是誰的故事了。
全文完 .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