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話題性極高的這部電影，中文片名的題旨，在異姓兄弟間的信誼與背叛，談論的文章非常多，英文片名則比較少受關注。不知原意是否如此，但英文片名似乎更著重於時代背景的投射。

Warlord的中文含意，即中國近代史上耳熟能詳的「軍閥」二字。自清末而民初，軍閥割據混戰佔據了大塊歷史版面；雖在民國十七年，蔣介石形式上的統一告一段落，實則暗潮洶湧，直到國共內戰結束，才由中共以武力完成實質統一。而其濫觴，則要由與太平天國對抗的湘軍說起，即本片的時代背景。

太平天國以西南一隅的烏合之眾起事，竟能席捲半壁江山，進佔六朝名都南京。清廷武備廢弛，旗兵養尊處優喪失戰力，不得不倚仗曾國藩等籌建的鄉勇團練，即所謂湘軍，與太平天國周旋。太平天國歷十數年而覆亡，湘軍系統領導人則逐步位居中央要津、封疆大吏。藉戰功攀升的新貴，在險惡的政治圈和王公貴族、文官系統競逐的本錢，就是軍事實力。片中龐青雲借來一千五百精兵，對方卻只願掠陣，不肯進兵，還說：「這些兵是陳公的老本，不能白白斷送。」，就是這個意思。

誠然，部隊是軍閥的本錢，是他的一切。台灣選舉有所謂「當選過關，落選被關」，英雄狗熊一線之隔。沒有士兵的將軍，就如無牙老虎，錢權兩失，且有性命之憂。此所以每個軍閥都要搶錢、搶糧、搶地盤，厚植實力。中央政府還有錢的時候，藉錢糧還能多少約束軍頭；後來時局日壞，部隊就地給養成為常態，地方就愈來愈不受節制。龐青雲攻城，開口要一半錢糧；開始可能指的是戰利品，後來綱紀圮然，就包括劫掠在內。倒是另一半呢？誰收走了呢？

本片的藍本出自清末四大奇案的「刺馬」，但刻意模糊了具體的人物指涉。好處是揮灑空間大，背景深度也不受既存脈絡限制。「馬」是指兩江總督馬新貽，在校閱時遇刺，歷八個月五十餘官員審訊仍不能決，最後由曾國藩定案，將凶手凌遲剜心。坊間因此議論紛紛，由情、財、仇、權多方揣度，成為疑案。張徹舊片「刺馬」中指馬與結拜兄弟之妻有染，藉故謀害本夫，另一兄弟則行刺報復。本片脈絡相近，但對相關人等的心理著墨更深。近年大陸的研究指出另一個可能性，即湘軍集團的蓄意謀殺。原來清廷對南京城破後，太平天國各王府財寶的上繳數額有疑問，密令馬新貽查訪，可能因而賈禍。趙二虎私分的應該不是軍餉（還是我記錯？），比較可能是沒收的財物。這筆橫財無可稽核，自古就是當兵的致富之道，上位者通常也難以深究，除非分贓不勻，有人密報搞鬥爭。

人、槍、餉是軍閥立足的三要素，聰明的軍頭要懂得如何充分運用以獲取最大利益。國家化的軍隊和軍閥的最大差別，在於前者靠政府稅收支撐，是吃公家飯的；後者要自負盈虧，儼然私人企業，因此買賣要算得精，生意蝕本就做不久長。龐青雲屢次借兵、借糧、借彈，靠的是能征慣戰，而非道德文章。我們看到的是能屈能伸的生意人，要鞠躬便哈腰，要磕頭便跪下，要坑殺降卒，當場就編出一套大道理。南京何等富足，先到者大劫三日，立時兵驃馬壯，晚來的只能吞口水。傻瓜才等朝廷賞賜哪！

後來由湘軍等私人兵團開枝散葉所生的各路軍閥，無不深明其中道理。蔣介石北伐之初，確實打過幾場結實的硬仗。要是統一全國都得這麼打，別說兩年時間不可能，起家的本錢全打光也不夠。他畢竟是聰明人，掌握江南魚米之鄉後，有了縱橫排闔的本錢，便玩起遠交近攻的手段。蘿蔔棒子並用，原先不管自封什麼稱號的軍閥，紛紛坐地改稱省主席，奉蔣為形式上的共主。當時中央與地方，充其量只是「伙伴關係」而非「從屬關係」，而且還隨時可以拆夥。離了自家地盤便是險境，這些省主席幹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也不是可以隨時撤職查辦的。不派血滴子又能奈何？去告他嗎？今人批評蔣介石殘暴，其實那年頭的領導人率皆如此。下不了坑降卒的決斷，就頂多是土匪的格局，明火執仗剿了便是，還沒人想暗殺。

這部片子蠻寫意的，起碼蘇州守將那場，頗有點過度浪漫美化了。太平天國愈到後期，愈是一塌糊塗，相互傾軋，殺人動輒以萬計。忠王李秀成算是頭腦比較清楚的，但說他部將中會有這樣一號人物，我也不大相信。正史上幹下坑殺降卒這檔事的，好像是李鴻章，數目遠比電影來得多，朝廷還褒他殺得好！陳長文律師說中國素無法治傳統，其來有自。

有人看到太平天國的前身叫拜上帝會，以為是些講耶穌的溫良善類，專出體恤黎民的俊男將領，真是讓電影給教壞了。且不說它的信仰更近於巫蠱，只不過剛好拜的菩薩姓耶而已。天國後期的貪腐殘暴，和宗教上的偏執相輝映，乃是史上有數的荒唐政權。就算在老共奉為「農民武裝起義」樣版的時代，後面這段也都不好意思提起。電影對應的歷史時期，正是天國倒行逆施的頂點，不提也罷。

軍閥時代在中共建政後正式告終。蔣介石花了二十年時間收編整肅，但擁兵自重的思想極難根除，即使他的子弟兵亦然。讀國共內戰的書籍，有一句話印象深刻：「勝則舉杯稱慶，敗則出死力相救。」上位者如此反覆叨唸，正因為部將彼此猜忌，有事多作壁上觀。國府軍隊原本數倍於敵，卻互有心病，敗不相救，以致被蠶食鯨吞，兵敗如山倒。其中多有窮苦人家子弟，為糊口而充軍，混戰中換頂帽子就投入對方陣營，只求有口饅頭吃，卻往往填屍溝壑。電影寫意反而寫實，歷史則一再重演，令人喟嘆。

拉雜談了一大堆，全是自己天馬行空，和電影沒什麼直接關係。我知道很多人只想問一個簡單問題，答案是：快去買票吧！好看的國片不多了。

P.S. 三兄弟出擊太平軍的首役，戰勝時的配樂聽起來頗有點耳熟。後來想到，彷彿和「神鬼戰士」某段主題神似，不知是也不是？（後記：答案在此）

（圖片來自中文維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