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馬英九說:「國民黨也主張本土化」,第二天游錫堃發表談話說:「馬英九的本土化是假的,因為馬英九沒有提到台灣優先,沒有提到去中國化」,聽了游錫堃的話可以引申出游馬對話的重點:
一、大家爭搶本土化的神主牌,本土化似乎已經是雙方沒有爭議的共識。
二、游錫堃的意思是本土化要在台灣優先與去中國化的大前提下才是正港的本土化,馬英九的本土化是假的。
對於馬游的說法我完全不以為然,我認為本土化、台灣優先、去中國化都是不存在的偽議題。民國三十六年二二八平息以後本土化隱然成為國策,一度甚至發生矯枉過正的現象,本土化早已完成,本土化是民進黨挑弄族群的選舉語言,我不認為游錫堃會相信自己的說法,如果相信自己的說法那游錫堃就太沒有智慧了。游錫堃如果自己也不信自己的說法,而是為了迎合扁的胃口,或者為了討好選民而這樣說,那游就太權謀了,所以從游說完那句話以後,我就更看不起游了。
有一天無意間碰到游錫堃的老部下,是第一代外省人,在他的回憶裡游是個正人君子,沒有省籍觀念,對人謙恭有禮,八年之久沒聽過一句有關台獨的言論。他說:「在報紙上、電視上我看到的游錫堃非常陌生,完全不是我所認識的游錫堃,到底怎麼回事?我實在搞不清楚……」
我朋友不清楚,我卻很清楚,宜蘭縣長的游錫堃是真的游錫堃,今天的游錫堃是假的游錫堃,假如有一天游錫堃美夢成真,做了總統,我相信游錫堃會變成宜蘭縣長時代的游錫堃。游錫堃的作為是典型的「偽裝」之術,「韜晦」之術,都是惡劣的中國傳統官宦之術,這種招術源於法家思想,韓非子的理論最重要的一招是裝傻,在必要的時候隱藏自己的想法,附和君王的主張,不可逆勢而為,不可「逆麟」,韓非子在「說難」中講了一大堆說服君王的原則,歸根究底就是要隱藏自己的想法,這跟早期儒家君臣關係的主張大不相同。
孔子曰:「君子合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合」(論語子路),意思是君臣之間要分工合作,而不是一昧地與君王一鼻孔出氣,「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以道事君,君王不廳,最多走人,不可違背自己的良知跟君王胡來。
孟子曰:「君有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去」,親貴之卿「君有大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易位」(孟子萬章下),孟子非但主張「革君之非」(孟子離婁上),更進一步批評只會拍馬屁的臣子「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孟子告子下)。
荀子曰:「君有過謀過事,將危國家、損社稷之懼也,大臣父兄有能進言於君,用則可,不用則去,謂之諫,有能進言於君,用則可,不用則死,謂之爭,有能比之同力,率群臣百吏而相與強君矯君,君雖不受,不能不聽,遂以解國之大患,除國之害,成於尊君安國,謂之輔,有能抗君之命,竊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國之危,除君之辱,功伐是以成國之大利,謂之拂。故諫、爭、輔、拂之人,社稷之臣也,國君之寶也,明君之所尊厚也,而暗主惑君以為己賊也。」(荀子臣道)
根據儒家的理論,為臣之道對君王要據理力爭,不但要據理力爭,也要以去就力爭,荀子甚至主張如有必要以死相爭,聯合百官「矯君命」、「抗君命」,這樣才能「以安國之危」、「除君之辱」,有這種擔當的大臣叫「社稷之臣也」。
法家的權謀思想,讓政治人物都不講真話,都隱藏自己的想法,部下討好長官,民代討好選民,假如長官糊塗、選民白痴,政治人物也只好裝糊塗、裝白痴。這種昧著良心向權力低頭的現象,與帝制時代昧著良心阿諛專制帝王有何不同?搞政治的都不講實話,社會的價值體系如何建立?現代化社會組織複雜,變化快速,政治是一門專業學問,須要一些有專業知識的精英來替我們服務。專業問政要有千萬人吾往矣的道德勇氣,台灣的政治人物平均學歷很高,但是他們一昧地向權力低頭,那麼政治人物的學歷對我們有什麼意義?品德又對我們有什麼意義?
儒家君君臣臣,相對的君臣觀到了漢帝獨尊儒術以後起了很大的變化,漸漸與法家的絕對尊君的集權主義合流,變成絕對的尊君,連柳宗元都說:「身體髮膚,盡歸於聖育,衣服飲食,悉自於皇恩」(柳河東集,為耆老請復尊号表)。到了宋、明,尊君更為絕對化,但是在隨着理學的興起儒家「武死战,文死諫」的風氣也逐漸形成,所以中國文化,中國知識份子都有儒法相雜的双重性格。
法家主張君臣關係完全基於利害,完全沒有感情、道義可言,君王念茲在茲的是防止部下造反,為了防止臣子造反,所以君王要絕不可對部下授權,君王要把部下當成賊來看待,當畜生來養,並且提出一大堆考查部下的方法,修理部下的方法。問題是韓非子的著作刊成書籍,公諸大眾,不可能只給君王看,不給臣下看,為君者吸收到法家「御臣術」、「南面術」,為臣者豈會坐以待斃,同時讀韓非子,為臣者當然會從書中得到靈感想出一大堆招術,以為因應。其中最有用的一招就是「偽裝」,在君王面前隱藏自己真正的想法,等到得勢以後,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這跟儒家主張是相左的。從中國歷史的興亡盛衰看來,每在儒法並重的時代多屬盛世,否則就是亂世、衰世,也就是法家受重視的時候,但是法家的被重視不是用來治頓吏治,而是用來內鬥,結果加速敗亡。治世大臣皆有犯顏直諫之風氣,亂世之大臣多阿諛拍馬,甚至逢君之惡。亂世之君多剛愎自用,度量狹窄,聽不進逆耳之言,忠臣犯顏則誅,奸臣奉承則進,故舉國上下無人敢講真話,整個社會加速走向死亡,許多才識之士隱藏自己的想法,以圖得以後再實行自己的理想,結果等不到那個時候國家就亡了,希望也落空了。中國政治表面上我們法治化了,但是許多政治上的惡劣傳統至今不變。
游錫堃之於陳水扁,當年李登輝對蔣經國,連戰對李登輝不都如此。連戰是忠厚的人,對兩岸關係也看得透徹,連戰領導統御的素養也優於目前任何一個政治人物,連戰對李的態度絕不是個案,而是文化現象,許多政治人物迎合老闆的想法,以圖取得權位,每個人都這樣想這樣做,政治還有是非嗎?政策還要討論嗎?連戰何曾有過台獨思想?連戰絕對不贊成李登輝的權謀政治,連戰更不可能贊成李對民進黨的奶水論,不可能贊同李登輝版本的修憲,更不會同意李的兩國論,但是連戰在副總統任內對李的胡作非為不置一詞,因為連瞭解李,如不附會李的說法,接班人位置隨時會被換掉,為了保住接班人的位置,虛與委蛇裝聾作啞,想當了總統再說。但是連戰的希望落空了,國民黨也垮了,台灣權謀政治的風氣惡化迄今,將來惡性循環不知伊於胡底。
政治不講原則,不講大是大非只講權謀,正如美國總統傑佛遜比喻的:「權謀好像一個魔術師,變出一條大蟒蛇,最後變不回去,把魔術師纏死了」,這些年來台灣的政治人物大多數不正是被自己變出的大蟒蛇纏死的嗎?
*註:本文發表於公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