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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24 15:52:41瀏覽673|回應0|推薦1 | |
關於身體,我們應該敬畏它,愛護它,餵養它。
這二位醫師以文學之筆寫癌症, 與醫界那類衛教文章讀起來的感受大不相同。
【文學相對論】吳妮民VS.黃信恩( 四之二) 癌的讖言總要一場病,才讓人學習戒除、放下:戒酒、戒肉、戒油、戒熬夜、戒掙錢的野心、戒仕途的權謀。癌,讓人的微小裸裎,誠實面對自己…… 吳妮民:信恩,幾個月前,去年度的國民十大死因出爐,不意外,榜首再度為惡性腫瘤所蟬聯,且遙遙領先榜眼心臟病。細看才知,原來該年罹癌死亡的有四萬多人,占所有死亡人數的28.6%;若以年齡分層來看,除了年輕人的首要死因為事故傷害外,二十五歲以上的死亡人口裡,惡性腫瘤即持續盤桓在死因的前兩名。啊,看來,生而為人,即便躲得過心臟病、樂觀開朗、行止謹慎,仍無法擺脫癌病的陰翳。 我想起大四的病理學,這門仰賴顯微鏡的課,是我們對癌變的最初認識。始終記得,厚重的病理課本,至少半數篇幅在描述各器官正常細胞與癌細胞的特徵;讀到幾種預後較佳的癌病,老師尚以自嘲的語氣說,「如果一生注定要得一種癌,我要選甲狀腺。」當然,之後我們還學到,攝護腺癌也是不錯的選擇。肝癌如不定時炸彈,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胰臟癌、肺癌與卵巢癌等則有著無聲的恐怖,一出手便狠辣,兇猛。 因此這真是個苦中作樂的問題了:不幸的癌病,之中還能分級出幸與不幸嗎? 黃信恩:癌,螃蟹也。古希臘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曾以karkinos說明某些腫瘤狀態。Karkinos在希臘文裡是螃蟹之意。而後,譯成拉丁文cancer,同指螃蟹,就此沿用至今。 這麼多年,螃蟹與癌的連結,還是帶點神祕色彩。我們或能推想,也許是外觀,也許是性情——橫行,轉移,動如蟹腳,螫如蟹鉗。我只嘆,螃蟹無辜了,卻也讓癌覆上堅硬、險豔,一種近乎銳利的意涵。就像你提到的病理學,染色後的癌細胞,攤在玻片上,透過物鏡目鏡成像,常是繁亂。那一刻,我懂了所謂相由心生。 巨觀下,癌的長相多是破碎、失序;而微觀下,切片屬性相承,形狀大小排列不一、分化低、穿透基底膜、細胞核大且濃。僭越,侵吞,沒有餘地。 即使貌惡,也偶有些癌相特殊,比方某型胃癌。顯微鏡下細胞質充滿黏液,核迫擠邊角,染色後如戒狀,得戒環細胞(signet ring cell)一詞。 但這戒環非套來安定。癌,聽來就不安,先發制人,氣勢咄咄。身為人,很少不怕癌的。包括我。 吳妮民:我始終覺得癌是種「很現代」的病症。過去人們活不長,還等不及癌變、傳染病或戰亂饑荒就已奪去百姓的生命;兼且醫學尚無法清楚驗證,遇有罕例,輒以怪病稱之,或許,那便是現代人所謂的癌症。 印象最深的怪病敘述,其一乃《紅樓夢》中秦可卿之死。小說藉他人之口,提到秦氏的病:「經期有兩個多月沒來。叫大夫瞧了,又說並不是喜。……到了下半天就懶待動,話也懶待說,眼神也發眩。」她食慾亦無,鳳姐去看她,劈頭一句:「怎麼幾日不見,就瘦的這麼著了!」這話是九月半說的,到了隔年初二,秦氏「臉上身上的肉全瘦乾了」——一個病,可以拖上半年,足見得並非急性感染;但又影響了月經、使人頭暈,後來還出現了體重直落肌肉消萎的惡體質(cachexia),種種線索,教人不得不懷疑起,秦可卿的絕症,也許和卵巢癌,或影響了內分泌的腦下垂體腫瘤有關。 信恩,你對「怪病」,有什麼樣的想法? 黃信恩:癌應是自古即有,只是當時醫學渾沌,未知的就暫且讓超自然來解釋。《萬病之王》(The Emperor of All Maladies)這本癌症傳記,便提到古人以咒詛、報應,理解當時可能為癌的怪病。 如今癌的怪,不是病貌本身,而是一種歧樣性,無法簡化為單一定則。為何得癌?有些可歸納,理出傾向、因子,比方檳榔與口腔癌、吸菸與肺癌、人類乳突病毒與子宮頸癌。即使如此,癌何時來?一定來嗎?無絕對,無直斷。有人菸不離手癮一生,也無肺癌發生。 更有些癌來得無源可溯,唯一的線索是或然率。臨床或身邊,我已見證不少平日養生的女性,無家族史,起居正常,中年後意外發現肺腺癌,且第四期。 住院醫師時,我曾以健檢資料庫,進行大腸息肉與血糖相關性分析。整理資料後,赫見不少向來健康者,在例行大腸鏡檢中發現腫塊,一切片,結果:malignant(惡性)。 這無邊的滲透、難以抑長的發生率,或許也是一種螃蟹的佐證。關於橫行的屬性。 吳妮民:即便當了醫師,我有時仍會驚訝:罹癌的人,怎麼那樣多?從前在醫院十樓腫瘤科病房訓練,站內住院醫師,均得輪值十一樓的日間化療區。亦即,當天所有化療的醫囑、抽骨髓、抽胸腹水等工作,都靠這位值日生來完成。我還記得那病房的氛圍:安靜、抑鬱,卻又充斥一種由不斷反覆的周期積累成的日常感。入院施打化療的病友皆早熟稔流程,於是他們沉默躺床,待點滴滴盡,若無不適,則辦理離院。check in、check out,一批人出院,一批人等著入院,此處翻床率高,床位永遠客滿。如今,我的工作中最常見到的是肝癌和乳癌患者。在台灣,因BC肝帶原而導致肝癌的患者依然不少,但追蹤觀念已稍有進步,許多人能早期發現與治療;乳癌病人量則比數十年前大幅增加,婦產科前輩告訴我,他年輕時,乳癌病例根本沒見過幾個。 說起乳癌我就思及西西和她的書寫《哀悼乳房》。她寫,三足鳥是妖怪,一足鬼是妖怪,無頭的刑天是妖怪,因此摘去了一邊乳房的自己,也是妖怪——這節文字,把「失去」寫得那麼殘忍而感傷。 如果,是我? 我有時會想,醫學的多年教養,說不定是種福分,它讓我在面對疾病時,能因預見,多一分坦然與應變——呵,或許吧?假如某天,命運的籤筒裡,真讓我抽到了一張,寫著癌病的讖言。 黃信恩:我其實無法完全坦然,假如面對癌變的讖言。 措手不及、怨天、抗拒、悲傷,我聽過不少罹癌人現身說法,初始反應常是這些,即使爽直而江湖味的人。 三年前,我開始入監駐診。有次一受刑人來診聽取舌部腫塊切片報告。 惡性!他愣一下,吞了口水後,反覆確認、追問第幾期。抖動的聲腔背後,可以感受到他的慌張。而那時,他的頸部也有腫塊了。 此際,我不相信受刑人無忌憚,至少,他仍有所有人,對癌的,一種共通的恐懼。 事實上,他具悔過意願。假釋剛過,人生將重啟,新天新地。如今,獄外迎接他的,不是新空氣,而是化不開的治療。或許他的顏面,就此削去大半。此時,出獄不是自由、無縛,卻添了肉身之痛。 戒菸、戒檳榔。他說這次會徹底。 總要一場病,才讓人學習戒除、放下:戒酒、戒肉、戒油、戒熬夜、戒掙錢的野心、戒仕途的權謀。癌,讓人的微小裸裎,誠實面對自己。 複製,增殖,癌於體膚臟腑違章地成團成塊。這在肉身加法的病症,其實在人生教人減法——目標要少,慾念要寡。世界攜不走,學習放手。劃分時光給忽略的親人,陪伴,訴說,珍惜在乎你的人。簡單平凡的,往往此時最奢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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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地生活|大台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