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哪一年,我的父親離家後就沒有再回來了。新爸爸取代他的位置。那男子總是埋頭苦吃,默默飲酒,以寡言隔絕旁人的狐疑與探問,一點點將餐桌上的笑聲吞食殆盡,讓家人都成為餐桌上的囚徒。
我的父親到哪裡去了?每一天我問自己這個問題。翻閱以前的日記、照片,拼命回想記憶中父親最後的動作、表情,推敲他的不告而別,究竟是蓄意拋棄,還是因為家人的忽略?在想像中我憂傷他可能遭遇的孤獨與不幸,又惱怒他的無情,暗自決定如果還有機會相見,我一定要好好拷問他。
一面如情人般追索父親的行蹤,我一面抗拒新爸爸的存在,執著的認為只要不承認他,久了就能將這人驅趕到家園之外,那麼真正的父親或許就會歸來。因此,新爸爸沉默時,我比他更沉默;為了向他挑釁,我宣揚我父的優點,挑剔他的缺點;當他喝酒時,我粗聲粗氣地說我父從不喝酒;當他要求母親煮某樣菜時,我細數每樣父親喜歡吃的菜,為了拆穿這男子的偽裝,證明他是這個家的局外人,讓他知難而退,別再佔有不屬於自己的位置。
然而,當我試圖言說父親,卻驚悚的發現我不知道他喜歡抽什麼牌子的煙,習慣穿哪個品牌的衣服,悲傷時怎麼克服,被誤解時是否會為自己辯解?我對父親的了解,原來竟是如此貧乏。諷刺的是,令我厭恨的新爸爸,因為日日同桌吃飯,在憤怒的情緒下對他反而無法漠視,不知不覺知道他喜歡咖哩飯、韓國料理,憂慮患病所以反對使用保鮮膜,飯後習慣一個人抽菸沉思。這個我始終排斥的男子,漸漸變得比我念念不忘的父親還要真實。
時間流水般逝去,出去後就沒有再回來的父,被時間默默埋葬,儘管一開始對新爸爸的排斥是那樣尖銳,讓人不由地產生家變的痛感,但事實卻是即使父親消失了,日子還是一天天過下去,家沒有毀人沒有亡,我的體重沒有減輕。秩序永遠面臨崩潰,但也永遠存在,只是維繫家庭律法的人改變了而已。
漸漸地我習慣了寂靜的餐桌,不再感覺被兩端的人懲罰,學會世故地閃躲憤怒的追捕。一家四口於是還是一家四口,新爸爸還總是坐在他的老位子上,說著沒人聽見、聽懂的語言,卻也不會被當作異物驅趕,因為餐桌上的每個人都心不在焉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有時候我會突然注意到新爸爸和我一樣,不以為然的時候,會微微的癟嘴;苦惱和憤怒的時候,我們都會失語成一座孤島,當我往沉默的桌邊看去,就像凝視一面專屬自己的鏡子。
新爸爸和我如此肖似,難道生命初始我們就是註定的親屬,比較起來,離家的父親是否和我有任何共同點呢?我已經想不起來了,記憶沒有幫我保存什麼,只是好好包紮了失去,失蹤的父是我所親愛,但畢竟已杳無音訊。現在這個家,唯一的父只剩下新爸爸這個沉默的男人了,但我終究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夠敬他、愛他,如同對待記憶中的那個父親。
中華日報副刊 2013/1/22
http://reading.cdns.com.tw/20130201/read/zhfk/SB0010002013012211350899.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