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晚間搭友人的便車回家，途中聽友人的太太聊起BMW的特殊造型和車的底盤，心裡想著我家的那台車大概算是高底盤的吧，腦中浮現它銀色的身影，卻完全記不起它的名字。隔了一陣子再度記起這事，依舊想不起家中駝獸的身世，當我有些戲謔地感嘆自己不是個公主，卻把提供服務的家車當工具人使用，想著想著，那些同樣沒被我好好珍惜，卻曾為我和家人辛苦勞動的家車們，突然從記憶深處發出模糊的喇叭聲。叭~叭~

多年以後，被老媽稱呼為「那台爛車」的小灰，是記憶中我們家第一台汽車。小灰是不是如同老媽所說的那樣破爛?其實我也不太確定，只記得那台車出現在我們家的經濟黑暗期。與父系親友們一同出遊時，因為皮革的怪氣味、常常失靈的冷氣，小灰總受到堂兄弟姊妹們的嫌棄，即使是身為長輩的爺爺奶奶，在選擇兒子們的座車時，也常常默默地忽略小灰的存在。

親戚們的態度或許無可厚非，畢竟對年幼的我來說，小灰同樣不太討喜，待在它肚腹裡的日子，我總容易暈眩、嘔吐，有一陣子甚至因此對坐車感到恐懼。想起小灰，好像又看到那個常莫名哭鬧，讓父母窘迫的孩子，以及老媽亂髮飛蓬、為生活頻繁受罪的年輕身影。

奇怪的是，我想不起來老爸那時的樣子，雖然他分明是坐在駕駛座的那個人。唯一我能記起的一幕，是尚未讀幼稚園的我，和老爸待在小灰裡，小小的我坐在他的腿上，一邊玩開車遊戲，一邊格格格地笑。那是個陽光充滿的午後，小灰停在人少安靜的廟埕廣場，待在車裡應該是悶熱的，但看著緩緩前進的小灰，我只單純感受到快樂，並且以為世上沒有快樂之外的情緒。

小灰何時離開我家?早已不復記憶，只記得接替它的是一台紅色的廂型車，姑且就叫它小紅吧!小紅有兩排座位，且座位可以摺疊移動，既可以載人，也方便載貨，這或許是彼時開公司的老爸選擇它的原因吧!小紅的容量大，也沒有怪怪的氣味，我們和親戚共乘的機會因此變多了；對逐漸長大的我和大拇哥來說，年節返鄉的時候也多了各據一方的空間，不用和各種不知是否受喜愛的盡孝貢品擠在一塊，因為手腳伸展困難而吵架。

或許因為我忙功課，老爸忙事業的緣故，這一時期有種不常見到老爸的印象，偶爾和他報告成績，不論好壞，都得到很好的答覆，總是搞不清楚他是否心不在焉，或者處女座老爸就是這樣獨特的自由派?

這時候的老爸胖胖的，和小紅一樣充滿份量，他的事業究竟做得怎麼樣?從老媽評價他各種亂投資的行徑，似乎說不上好；但翻看此時期照片中的老爸，紅光滿面的氣色，銳利明亮的眼神，遵從自我品味的電棒短髮(但我們全家都不愛啊~囧)，以及因為中年發福、隱去斯文氣的肥壯身軀，此時的他似乎過著頗為滋潤的生活。

小紅的後繼者是一台像老戰車一般的二手紅轎車，非常殘念的，彷彿頭腦有洞般，當我試圖回想兩台車交接的時間，以及小紅離開後究竟何往，卻無法找出一個明確的答案。我只能隱約記得當老爸一點點結束在台灣的事業，曾經給我們許多快樂的小紅，也不知不覺失去了蹤影。對老媽來說，那可能也是家人身影逐漸飛散的時刻。

老紅在我們的家車史上評價兩極，老爸稱讚它雖非新貨，但非常好開，儘管當它逐年老去，每年的維修費也頗讓人費神，但老爸念念不忘的，還是與它共同馳騁的日子；至於老媽，對老紅幾乎沒有好話，光每年必須代替遠在中國的老爸代繳各種車子費用，已讓她氣悶在心。我想如果人有怪力，老媽大概老早使出彈弓腿，將老紅像憤怒鳥般踹飛天際，圖個眼不見、心不煩了!

至於我，雖然身為認車界的白痴，無法判斷老紅是不是一台好車，但它畢竟陪我一起經歷人生中許多天崩地裂的時刻。載著我的書和陷入困境的我，離開時而充實時而孤獨的台北研究生歲月，重新回到父母身邊，跌進一個更憂鬱難解的深淵。但很久很久以後，也是它帶我沿著熟悉而陌生的隧道，好好地結束了未完的一切。想起老紅，我不能免俗地想起身為高等幽靈的日子。不算好、不算壞，就是一段走過才懂，或者走過也無法真的明白的旅程。

老紅最終努力到報廢才離開我家，我想對它說聲辛苦了，也對當時的自己說聲辛苦了!

現在待在我家的小銀是一台高底盤的車，一如以往般兩光，我無法真的了解它，只是任性地在它身上留下屬於我的家庭記憶。而更兩光的是，記憶力逐年衰弱的我，甚至無法確定，數年以後如果想在我的家車史上為小銀記上一筆，能否留下真確的敘事，會不會不小心張冠李戴，將別車的故事胡亂安放在小銀身上?

但又何妨呢?寫下的字、走過路總是轉眼成虛，即使努力潤飾，努力辨識闖過潛意識黑海的記憶碎片，成就一段極盡真實的敘事，除了自己，又要和誰較真那些活過的痕跡?

對私我來說，觸撫闖過記憶深海的碎片，聽到的一些話、說出的一些事，最終沒有真實也沒有虛假，只有當下的發生曾經鮮活，當下的觸動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