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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弄人生
2017/08/05 21:48:49瀏覽929|回應0|推薦10

水電嫂又開始在家門口搖呼拉圈了。這天,一隻家燕就停在電線上,靜靜張望,有時細小的頭會左右動一下,或者稍稍挪移身軀,像在暗示什麼似的,不過沒人理牠。

此時,你知道是早上六點半了,有時準時到令人嘆為觀止,每天幾乎是風雨無阻地搖,天氣不好時,她會在騎樓下搖,也不知搖多久了,反正熟練到可以邊搖邊聊天,邊走動,甚至邊做頭部按摩,技術好到沒話說,只是那水桶腰怎麼越搖越大,真是讓人想不通。住對面的來姆仔有時會虧她說:「共恁翁按呢直直搖,搖甲莫怪伊瘦比巴……」

原來,那呼拉圈是她開水電行的丈夫用塑膠水管特製,超大號的,配合她肥胖的身軀。水電行原本是有招牌的,後來被電力公司以營業用電價計算,她索性就把招牌拆了,奇怪的是,真的又變回家用電價了,這鳥制度也真離譜得可以。像這條陋巷,充滿屎味。

他先生健仔,是個沒聲音的人,瘦瘦小小的,乾癟得與她的壯碩形成強烈對比,看似不搭嘎有時又覺得是絕配。真的沒聽過他說幾次完整的話,都只是一些基本應對,「好」「不好」之類的,而且常是被動的回答,很少主動陳述意見或向人打招呼,而對於別人的問候,總是冷漠以對,或視若無睹,巷子裡那些三姑六婆,私下會說他像個自閉症,也不知道他是否知情,因他從未吭過聲。

不過,健仔倒是個樸實的人,每天開著藍色小貨車默默上工,默默收工回來,對於這過度嘈雜的巷子,他毋寧是受歡迎的人物。但,水電嫂卻是完全相反的超強聒噪,說是「三姑六婆之后」一點不為過,只要她在你門口發起功,不講個半小時以上絕無罷休,而且旁若無人,過程完全不用充電。

來姆仔起床了。出門來,就開始動手整理騎樓下的資源回收物品,長期以來她都幫慈濟做一些環保工作。

「鰲早喔!」

「鰲早!」對於水電嫂的問候,她早習以為常,邊跟著動動手腳邊笑著說:「閣咧搖矣!」

「加減仔運動一下。」水電嫂的腰已爐火純青與呼拉圈合而為一:「恁後生若真久無轉來矣!」

「哪有啦?」來姆輕鬆地說:「過年才轉來爾爾。」

「過年?已經是規百年前的代誌矣!」水電嫂笑笑:「恁彼个新婦啊實在袂呵咾得,攏甲翁綁牢牢,三不五時嘛放伊轉來有孝伊老母一下……」

「啊就做生意無閒啦。」

「話講倒轉來,有拿錢轉來就好,親像彼个老師,明明就蹛遐呢近,罕得看伊轉去飼大人遐行行耶,顛倒愛予兩个老歲仔來共伊摒掃沃花,真正是……」

 

這時,賣菜義仔的菜車要出門了,水電嫂稍稍閃邊,他從車窗跟她打聲招呼就過去了。

「哇!六點四十五,有夠準時耶!」水電嫂看看腕錶,戲謔地對著來姆說。來姆仔也陪著咯咯笑。

其實不可能分秒不差。但一切都那麼規律、沒生氣,連笑都僵硬得像機械一樣的日子。

菜車的廢氣還沒散去,阿麗的紅色喜美又開進巷子來,她每天天一亮就去跳韻律舞,回來車子就停在家門口,但車頭一半總伸過去左邊隔壁老師家,害得人家車子進出都卡卡,老師低聲下氣去跟她講過一次,但馬上被她轟回去:「按呢敢無法度出去?騙痟耶!」真的有夠強,哈哈,只見那老師摸著鼻子縮回去,不敢再吭聲。

阿麗回來跟她們打聲招呼後,就把車子行李箱蓋當餐桌,邊吃著早餐邊看報紙,邊用脖子上的大毛巾擦著汗,一副悠閒自在的樣子;其實她忙得很,吃完要回房睡個回頭覺,然後再趕去上班,沒時間跟水電嫂她們八卦。

但她腳一踏進屋子,八卦就接續回來前的情節自水電嫂口中泉湧而出。

「六點五十八,啊!今仔日早兩分。」水電嫂在阿麗回來時便偷偷看了錶,與來姆相視而笑。當然沒笑出聲。她低聲說:「唉!天袂光就乒乒蹦蹦的,阮頭仔不時睏到一半,就予伊的車聲吵精神,哪有人遐早就出門的?哈!一定是去會阿娜答……」

來姆小聲笑著。她就是喜歡笑,有點可愛的傻笑。水電嫂見狀,更得意了:

「講到伊彼隻來福吼,實在擋袂牢,吵死人!早嘛吠,晚嘛吠,睏一下中晝嘛按呢哀爸叫母……妳看!這馬,目睭遐大蕊,直直共我相……上氣的是,不時四界烏白放屎,彼工才去踏著爾,臭死矣!妳嘛有踏過吼?」水電嫂連珠砲般,來姆點點頭來不及回答什麼,耳朵又開始領受神功:「有吼!真正是~毋知欲按怎講!干單按呢敢有效?拿一張紙遐巡一下遮巡一下,敢巡會透?對無?就算共屎擦起來,敢擦會清氣?對無?有時陣閣會漏屎……哈哈~講甲煞起愛笑──哈哈~彼囉膏膏的屎,黏佇塗跤,有夠~彼囉耶──想起來就咧欲吐……」

「對啊!」來姆忍不住大笑起來。

「噓!」水電嫂隨即把食指放在嘴唇中央:「較細聲耶!」

來姆年事已高,七十好幾了,有點重聽,一講起話來,超大聲的,又尖又刺耳,好像火雞一樣,不知的人還以為在吵架。其實她是個善良老婦,正如她矮胖身材般實在。

「妳閣會記得彼隻哈利無?」

「會啦!」

「吼,遐大隻土狗,狗籠仔就佇柱仔跤,彼囉~屎啊,遐大垺,吠起來,若親像彈雷公耶,有時若咧睏晝,驚一下攏欲半小死,比起來,來福算好耶,細隻吉娃娃,喇叭細屎嘛小垺……這就愛感謝伊隔壁彼个老師,伊拄搬過來時陣,用鐵欄杆共亭仔跤隔界起來,因為傷大隻,無地飼,所以阿麗只好就共哈利送予人,好佳哉……」

其實水電嫂只會講別人,從不會反省自己,最吵的是她,現成老闆娘一個,三個女兒都嫁出去了,整天沒事做,東家短西家長的串門子,狗只是吠吠拉屎而已,不會製造流言蜚語。

才說到老師,老師就來了,他帶著電腦包開門出來,看見她們突然停話四隻眼一起看著他,他先是一愣,不自在的眼神瞥了一下,但還是帶著僵硬微笑點頭後才鑽進汽車,他要趕去學校看學生早自習。

「七點十分!」水電嫂故意像開獎似的舉起她的錶:「有夠準耶!做老師的上準時……」

來姆早已笑得彎下腰。而水電嫂一副老神在在,繼續搖她的呼拉圈,她比調查局幹員還知道左右鄰居的作息,所以八卦很少失手。日子久了,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節奏,與一個自己看不見的自己吧。

關於狗,就想起老師,那天還在跟女友轉述十年前剛搬來時水電嫂對他說的話:「我忍耐十年矣!十年矣!」──「妳看,我在做好事吧!」他得意地說。

「你別得意,也別裝正義哥了,你做的『好事』,阿麗一定記恨在心,否則又沒得罪她,怎麼老是擺臭臉給你看,那天那麼客氣講了停車的事,劈頭就被開轟……」

那老師,在鎮上高中教書,四十幾歲了還沒結婚,他女友假日常會過來同住,而父母就住前方約三十公尺處的連棟透天厝。

這巷子,叫「永福巷」,全長約兩百公尺,中間被一條新路切成東西兩段,因是舊巷弄,所以很窄,八米寬左右,聲音總散不去經常很吵,彼此干擾也多,好處是,若聽力夠好不出門就能知天下事,不過大家都習慣在背後長短,倒也相安無事。只是老師個性有點直,戴個黑框眼鏡看起來講課一定頭頭是道,但跟這些三姑六婆溝通起來就有點癟腳,加上年紀一大把了還未婚,又獨居,這群老女人一直把他當怪咖看,但基本上見面都還會禮貌性問候。

誰知這幾年,老師與左鄰右舍關係弄得有點僵,甚至形同陌路,像仇人一樣。唉!這說來話長。

先說對面好了,就是來姆的右鄰──主人阿強,身材高大強壯,以前開著小貨車到夜市擺攤賣鞋,現在賦閒在家;而強嫂算是典型勤勞的農婦,除了照料家裡大小事外,就是到田裡工作,種的是外地少有的荖葉,就是包檳榔的葉子啦,採收期常會帶回騎樓整理,來姆因孤家寡人一個,閒得沒事時也會過來幫忙,幫忙把荖葉一片一片在拇指與食指間疊成一束,然後再將一束一束的荖葉,層層環繞堆在竹籠裡,最後交給盤商去賣……而小孩有四個,跟水電嫂一樣清一色是女生,三個大的嫁人了,最小的未婚住家裡,在鎮上診所當護士。那女兒們,有空就會帶小孩回來給二老含飴弄孫一下,儼然是個和樂家庭,尤其大女兒,好像嫁得不錯,夫家開超大型的進口休旅,家裡那名牌變頻冷氣都是她孝敬的。

對呀,那會有什麼事?事情就從阿強賦閒在家開始,沒工作後,他就勤跑村廟,不知哪根筋不對勁,竟迷上誦經團的二胡,在廟裡練習也就算了,問題是經常在家就咿咿喔喔起來,你知道那殺豬哀號的聲音,天啊!簡直是魔音傳腦,鄰居常有怨言,而老師就住正對面,是最大的受害者,他說把前面門窗都關起來,連廚房也聽得見。某天,他與水電嫂閒聊時,她慫恿說:「抑無,你去共伊講啊!」當下,他正義哥便又上身,決定要找個時機去跟阿強溝通。

某天傍晚又二胡了。老師就走過去對面,對忘我的阿強喊:

「阿桑!阿桑!……」叫了兩三次阿強才發現:「啥物代誌啊?」

「無啥物代誌啦!是彼囉~」老師有點結巴:「彼囉~歹勢啦,我就較驚吵,這聲音較尖,咱這巷仔就較小,迴音大,後擺練弦仔的時陣,敢會當共門關起來,抑是去廟裡練……歹勢啦!我無惡意……」

本來還有點笑意的阿強,聽了之後臉馬上垮下來,老師看得出也有些心驚。沉默了一會兒,阿強說:「練這弦仔,無法度,就愛糜爛(mi-nuā,堅持)……」氣氛不太對,說完就尷尬各自走了。老師心裡也應該有數。

果真過沒幾天,午後,又殺豬聲大作。老師又出門來,睡眼惺忪,看樣子午休被吵醒有點懊惱,這回他用手敲著鋁窗,一次阿強就看見了,老師還是壓抑情緒好聲說:「敢會當拜託耶……」話沒說完,阿強就拍桌轉身,不悅說道:「啊你毋是有裝冷氣……」老師見狀,也不回話,無奈離開了。

真的遇到難題了,但老師的頭腦裡不知裝什麼東西,他竟也跟阿強一樣「糜爛」,每每二胡響起,他不是甩門抗議,就又去「拜託」。而阿強有時拍桌以對,有時也用力拉門回應。

眼見衝突一觸即發。

沒想到幾次後,阿強竟放棄二胡了。老師「糊了」!似乎是個勝利者,但彼此的關係降至冰點,就敦親睦鄰而言,著實是個大失敗。可是他不太在意,他認為替鄰居做一件好事,拯救大家的耳朵,本來就要付出一些代價。

日後,兩人的確是嚴重冷戰,但過沒幾星期竟然會點頭問候了。對於男人粗枝大葉的性格,這些三姑六婆要嘖嘖稱奇了吧。

 

其實,真正與老師連點個頭都沒了的,是強嫂。上演「二胡傳奇」戲碼時,強嫂都沒出場,依舊默默下田做家事,偶爾與老師相遇,也會互相招呼。究竟是什麼大事讓彼此交惡呢?唉呀,說來你或許不信,罪魁禍首竟是──一顆馬達,掛在阿強家騎樓柱子上的抽水馬達。

就是那麼剛好,那老舊馬達本來就蠻大聲的,在阿強放棄二胡不久,突然變成超級鐵戰車,而一轉就是半小時,銅牆鐵壁也無法擋,因它是設定自動抽水的,水滿時並沒斷電,馬達還是會「嘎~嘎~」空轉,這又是另一種低頻的魔音傳腦,簡直是地獄般折磨。但這對阿強家自己反而沒那麼強,甚至無感,他們經常悠哉看著電視,因為馬達在屋外。同樣的,老師又是首當其衝,幾次看他臉色都像馬達一樣快爆了。但他一開始還是先觀察,試探一下鄰居的反應。與阿麗有齟齬後,看得出他行事更小心。

當然,大家都習慣私下抱怨,沒人想當壞人。某天近中午時刻,馬達又響了,老師一樣在騎樓躁動徘徊,開門關門也故意放大聲,他想對阿強他們家有所暗示,但誰理他!

此時,水電行老闆健仔剛好回來,老師突然靈機一動,趨前問候:

「你好!轉來食中晝啊?」

「是啊!」健仔輕聲回答,一樣是省話一哥。

「桑!請教一件代誌敢好?」

「啥物代誌你講無要緊。」

「這馬達新的一粒外濟錢?」老師指著那噪音毒瘤:「我看這个壞去矣,吼~有夠吵耶,我咧想,鬥出一寡仔錢,抑是攏出嘛無要緊,共伊參詳一下,換一粒新的,實在吵甲擋袂牢矣!」

「喔,這俗俗啊,兩千外箍爾爾。」健仔說:「阮查某囝轉來時,睏佇頭前間,嘛予伊吵甲睏袂去……」

「多謝喔!我知矣,會找時間共伊參詳看覓。」

原來這樣,看似不錯的辦法,花錢了事,避免紛爭。乍看老師好像變聰明了,可是,後來事情發展,根本沒照他如意算盤走。

某天傍晚,又魔音大作,老師左鄰那病弱的獨居老人,突然蹣跚走出來,眼睛茫茫看了看四周,對著正在騎樓張望的老師抱怨:「毋知轉(pháng)有抑轉無?」隨即又茫茫回屋子。老師根本來不及回答,也一副茫然的樣子。

沒想到,過沒幾天,老人竟往生了。

「馬達是殺人兇手!」老師相信是馬達害死了正在療養的老人。而斜對面,賣菜義的八十高齡母親「牙子」──老輩鄰居都用日語叫她的名──坐著輪椅,也常用無牙落風的嘴向他數落過阿強的馬達。

這事,促使老師正義哥又上身,他決定要行動了──「做壞人無要緊,已經擋袂條矣!」但大家似乎等著看好戲。

那天,強嫂剛好在騎樓下洗菜,萬惡馬達就在她上方。老師似乎看見了機會,只見他不急不徐走過馬路,但一臉沒自信的樣子,他在她前方停了下來:

「桑!妳好!」聲音有點虛。

「啥物代誌啊?」她眼神有點殺,向上瞟。

「無啦!」他說:「是按呢啦!有一件代誌共妳參詳一下毋知好無?」

「你講。」她冷淡地回。

「歹勢啦!是按呢,恁這一粒馬達最近變作真大聲,有一寡仔吵,是毋是考慮共伊換掉,我拍算共恁鬥出一半錢,毋知好無?」

「阮哪著予你鬥出!」她幾乎用抓狂的語氣站了起來,氣得有點抖:「阮…阮哪著予你鬥出!這用十幾年矣攏好好,哪著換?你看,阮遐呢貴的冷氣就咧裝啊……哪著你鬥出!」

「歹勢啦!我無歹意……」老師真的嚇到了,滿臉豆花回去了。

他覺得意外又懊惱,不解強嫂的反應會如此劇烈,而自己也沒說錯話。他的思考模式是:就是還能用,若要她換掉她損失,但幫她買新的,他又吃虧,所以一人出一半,是最公平的方式。是啊!乍看好像沒問題,但你聽聽強嫂事後跟水電嫂抱怨的內容,就知道他白痴在哪裡了──

「吼!真是欲氣死恁祖媽!對面彼个老師竟然看袂起我,講啥物痟話,馬達好好,講欲叫我換掉,閣講欲替我出錢,明明看阮真無,阮錢真濟咧,冷氣就咧裝啊,哪無錢……做老師有啥物了不起!」

「是啊!莫受氣矣!」水電嫂安慰她說:「伊就是按呢,袂曉做人,妳無看伊袂老頭毛就白一半去矣,閣有夠輕彩的,穿一雙涼鞋就去上班,啊面腔閣這呢龜毛!阮細漢查某囝嘛做老師,人就袂按呢!正港是讀冊讀位尻脊骿(kha-tsiah-phiann,背部)去……」

大家知道老師是不會放棄的,因一放棄就等於宣告要長期忍受噪音,他一定會瘋掉,其實誰都會瘋掉,這種精神轟炸,就像「二胡事件」一樣。

一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接近農曆過年,阿強那三個嫁人的女兒,回來次數變頻繁,這似乎給了老師靈感。沒錯,那天他又行動了,正義哥上身不達目的絕不終止!這次,他鎖定經常笑臉迎人的三女兒。

「妳好!」面對年輕人,他的語氣順多了:「有件事情想與妳商量一下,不知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她用迷人的笑容說。

「是這樣的,」面對她老師心情輕鬆很多,但也小心翼翼:「我先聲明,絕對沒惡意,若表達不好或不恰當還請見諒──關於那馬達的事,之前有跟妳媽媽說,但我比較不會講話,沒溝通好,可能造成誤解……」

「喔,我知道!」她說:「我也跟媽媽說,吵到別人就不好了,真對不起呀,我會再跟她討論。」

「謝謝喔!真不好意思,那錢……」

「這你不用煩惱。」

「真不好意思!抱歉喔!」

想不到,過年前幾天,馬達竟換新的了。安靜無聲。自此,老師每天出門看見新馬達,臉上都有種神秘的笑容。但自此,強嫂完完全全對他臭臉相迎,不說話不打招呼;他有時刻意向她點頭示好,想修補傷痕,她鐵了心,連理都不理。幾年過去了,仍舊形同陌路。

 

初夏的太陽很大也很早起,一大早就照進這陋巷來,窄窄的灰色柏油路面,有了斜斜金光,偶爾交錯著行人的步履,這是污濁空氣中最美的風景。

老師出門後,巷子開始有較多人車往來。來姆客廳的大時鐘,在牆上顯示著七點二十分,她早就進屋子吃早餐配電視了。水電嫂也停下呼拉圈,正伸著懶腰,做些柔軟操。此時,強嫂用機車載著阿強從田裡回來。

「去田裡啊?今日較早轉來喔!」

「是呀!日頭大,閣無轉來,會得痧矣!」強嫂未停好車,阿強就先跳下走進屋子去。水電嫂也回家去了,他們兩戶的早餐時間隆重來臨。

水電嫂走了,巷子好像鬆了一口氣,盡情在晨光的舞步中延展。這時,外傭用輪椅推著吃完早餐的牙子出來散步,緩緩移動,像皇后出巡那樣莊嚴。

而正在睡回頭覺的阿麗,要補眠到快九點才會出門上班。說起她,也真辛苦,一個人要上班,家裡又有兩個小孩與老父要養,家計一肩扛,會時常發脾氣,一定跟過勞有關,那一條腸子通到底的性格,大剌剌地,有話有怨,劈哩啪啦就飆出來,所以住在隔壁的老師,經常掃到颱風尾。

是否這樣的脾氣才造成她婚姻不順,還是婚姻不順才變得脾氣不好,就不得而知了。總之,人是複雜的。但她喜歡紅色,倒是確定的,似乎懷抱著新的希望。

阿麗結婚五年就離婚了,聽說是遇到家暴丈夫,經常被打得鼻青臉腫,有時連小孩都遭殃,她毅然就帶著兩個三、四歲的小孩回娘家住。正因為有這種遭遇,她從不打小孩,甚至有點過度寵愛,阿公也寵,以致小孩的行為有些偏差,但長大後都還好;這幾年在高職補校先後畢業了,現在兩個都在工作,大兒子在台北,小女兒在台中,過年過節也會回來看母親,那大兒子還開著時髦的大跑車回來,挺風光的。

篤信佛教的來姆,常為阿麗的遭遇抱不平:「會輪迴啊!拍某的人,是豬狗牛,你才金金看,上好變作狗啦!」

水電嫂表面上也挺關心阿麗小孩近況,對她常會窩心問候,但背後對那大跑車就講得很難聽:「才賺外濟錢爾,沒彼个尻川,食彼个瀉藥,後擺就知死啊!」

阿麗看似對老師不太友善,但因彼此都在上班並不常遇見,倒也沒啥大衝突,點個不明顯的頭還是有的,真正連那個不明顯的頭都不見了的,是──「狗屎事件」。

老師那陣子一直很苦惱,一下班回來或早上要出門,常發現騎樓下或前面有狗大便,看形狀大小,加上附近沒人養狗,他很篤定是阿麗家的狗──哈哈,是啊!──他的鞋吃過幾次軟綿綿的黃金蛋糕。他一直忍著,也一直在觀察,並想著解決之道,同樣的,偶爾會探詢一下鄰居的反應。

某日,老師在騎樓下狠狠盯著一條狗屎發呆。哈,那躁動眼神再熟悉不過了──正義哥又隆重上身啦!不過應該沒人知道或關心他要如何做。

他似乎觀察到,達陣第一名的狗屎落點,就在那柱子水龍頭下內側──於是,他用稀釋的漂白水,噴灑這離敵營最近的前線地區。不過這「嗆」招失靈,哈哈!隔天又是一坨。

過沒幾天,他又出招了。只見他大費周章搬來幾塊空心磚,加上盆栽,在柱子前設下路障,並把那落點區填滿──那天聽見他與女友講到這招的構想,邊講變笑,有些失控的大聲,還好外頭沒人,否則必破功無疑──「這樣,很自然的舉動,做綠美化,就像別家一樣,兼可防止或警示別人在你門口停車……呵呵!哪天,我再去買個仙人掌,刺破死小狗的屁蛋,看牠還敢不敢……」為了避免看起來太突兀,他順道添購三棵應景的塑膠聖誕樹與週邊的配件,把鐵欄杆裝飾得有點聖誕節的華麗氣氛。「自己也賞心悅目!」老師得意地說。

果然是狠招!但人算不如天算,更不如狗算──哈哈,還是無效啦,你太低估狗的智慧了!──屎,仍是他騎樓的家常便飯。而停車咧,勇猛的阿麗就直接把你的盆栽撞歪,根本不鳥你。

老師,又開始頭痛了。直到某週日傍晚,他女友照例回來,剛進門就生氣大聲嚷嚷:「好臭喔!」果然,中獎了──踩到狗屎。只見老師,壓低幹聲連連,有點要爆了,這回不是正義哥上身,是一怒為紅顏的衝動。

他不加思索,隨即到隔壁去找阿麗。雖氣憤還是克制情緒地敲門:

「張小姐!張小姐!」

「啥物代誌啊!」她正看電視,被打斷很不爽。

「敢要會當麻煩一下,恁的狗閣佇阮遮放屎,是毋是……」

「講啥物痟話!」阿麗抓狂地插話,劈哩啪啦,一連串大吼:「我攏無欲講爾,想講厝邊隔壁,逐家互相……好啊!攏圍起來啦,共厝攏圍起來啊!路裡遐濟狗,哪知影是阮共恁放的?烏白講講……阮若是共恁放,攏嘛有用紙共屎擦起來!講啥物痟話……」

老師見她已情緒化無法溝通,就掉頭走人。回屋後,氣衝衝地把經過跟女友講一遍。「有夠倒楣,跟這瘋狗當鄰居……那狗屎看就知道是他們家的狗,那麼小條,難道要去驗DNA!『阮若是共恁放,攏嘛有用紙共屎擦起來!』這什麼邏輯啊?這樣,我去打傷人,難道也可以理直氣壯質問人家說,我打傷你但我有給你敷藥啊?……真是瘋狗,不可理喻!」老師連說一串發洩情緒。

女友附和著他的話,雖同仇敵愾,但怪他太軟弱:「要是我一定嗆回去!」

老師繼續說:「我還是刻意忍住不跟她吵,跟這種不同頻道的人吵沒完沒了,浪費生命──跟不可理喻的人講道理,就是你自己不可理喻!」

「對啊!」女友說:「這是一種選擇,你要選擇自己不可理喻,還是要忍受她不可理喻?是個難題!」

「喔,你看,你在騎樓的『裝置藝術』她很非常感冒。」

「但是,你看別人盆栽放那麼多也沒怎樣,我才放兩三盆而已,聖誕樹也擺我家這邊,又礙到她了?奇怪!」

「我看一定是那水電嫂在搧風點火,我剛來時,看見她跟來姆在聊天,才下車,就聽見她故意提高聲調向我這邊說:『車啊,攏莫停過去哦,抑無會去予人吠免錢啊!』……真是毒舌!」

「是有可能啊,馬達事件與強嫂交惡,我就有點懷疑,但想不通的是,我哪裡得罪她了?管線壞掉也都找她先生做,從不討價還價……」

「這就不知道了,人心難測。或許,這是她的習性,不為什麼;也或許,這樣做可滿足自己特殊的成就感。」

反正自此,老師與阿麗正式決裂,阿麗成為第二個與老師交惡的鄰居。

是啊!真想不通水電嫂的心理。

喔,那天才好笑呀!她竟在門口掛起一個小招牌,上面寫著:「愚人志工服務隊聯絡處」──真是笑破人家內褲,「愚人」?她才聰明咧,是「愚弄別人」吧!

她是個專職的家庭主婦,三個女兒都剛結婚生小孩,由於嫁得近,假日就會帶小孩回來,常看見她穿著好笑的凱蒂貓粉紅拖鞋,滿足地抱著孫子在巷子來回炫耀。

真猜不透她對老師為何有此小動作?喔,去年夏天好像有件事情,會不會那就是個轉折點──

當時,老師去大賣場買吊扇,送免費安裝,但他發現頂壁上的孔隙過大,接頭無法完全蓋住,留個黑黑的縫超難看的,所以他請師父想辦法解決,但師父說安裝不包括這個(真是離譜!),後來要老師去買個「蓋板」(一般水電管線用的圓形塑膠板),他就順道把它遮起來。老師直覺就想到鄰居,火速去找水電嫂買,沒想到她竟冷冷說:「無啦!」他難以置信再解釋一次,答案還是「無啦!」他只好匆忙騎腳踏車到街上買。

「明明有怎麼說沒有?」事後老師擔心地對女友說:「完蛋了!這下子恐怕又要被迫多一個拒絕往來戶了,只是想不通,哪裡得罪她了?」

 

太陽又挪移了,九點許,陽光已佔領了巷子三分之一馬路。早上,老師、阿麗、水電嫂這邊是受陽面,時間一到,與他們一樣門牌雙數的這一列,幾乎家家戶戶都把衣服、棉被、鞋子之類的拿出來曬,甚至連對面的牙子、強嫂她們,也會過來分享陽光,尤其冬天,有時壯觀得像中元普渡的供桌──這是永福巷每天大拜拜的場景。是啊,陽光才是人真正的好兄弟、好鄰居。

牙子的輪椅繞到隔壁巷子半圈就回來了,約莫一百五十公尺長,但往往要繞個一兩個鐘頭,因遇見熟人就會聊個天。回來後,外傭就把洗好的衣物推出來晾,連老師門口都擺滿了。還好今天是上班日,否則又要看見老師的臭臉。

此時,阿麗啪一聲出來,急急忙忙發動車子,咻~飛也似的趕去上班。今天好像睡過頭了。

健仔,也開著小貨車上工去。水電嫂送走健仔,也晾好衣服,到中午煮飯之前都閒著沒事,又開始她的三姑六婆之旅。有時,連買菜之類的芝麻小事,也可扯上半個鐘頭。幾乎無所不談,但還是最熱衷別人的八卦,而總是要加油添醋兼搧風點火一下,好像如果不這樣便不會有快感。所以,有時跟人在你門口聊天,其實是要講給你聽;有時透過別人放話;有時故意提高嗓門指桑罵槐;有時又用悄悄話製造懸疑……唉,她若多讀一點書,或許可以成為小說家或政治人物。

老師與對面、右邊兩個女人交惡後,而右邊的右邊──水電嫂,芥蒂也日漸加深,就只剩牙子會跟他閒聊。這是他唯一的八卦窗口,這裡便可收到水電嫂寄存的「放話信件」。他其實懶得理這些,只是下課回家時,總枯坐在騎樓的牙子都會找他聊個幾句。後來,老師因此知道一些水電嫂突然變身的蛛絲馬跡。

這線索是:停車糾紛。水電行與老師老家的停車糾紛。

老師左邊隔壁房子是他爸媽的,之前租人,現在是空屋也少出入。平常,除了假日女友回來外,門口多是牙子她們家的大菜車在停,由於賣菜義仔為人謙恭有禮,雖有時難免因整理貨品或放音樂會影響到老師,但只要老師一說,他都連忙賠不是,馬上改善:「若閣無小心有影響到一定愛講喔,厝邊隔壁嘛。」算是可以溝通的好鄰居,對照強嫂與阿麗簡直天壤之別,所以老師從不跟他計較什麼。

某天,水電嫂的女兒就把車停在那位置,而且整台車開進騎樓,老師的弟弟看見了就跑來跟她說,不要停進去裡面,停外面沒關係,留個電話就好。但她卻對水電嫂控訴,否認有停進去騎樓,而且他弟弟很兇罵她。兩造說法不一樣。

後來老師去向弟弟求證,弟弟說沒有,還說她態度很差。但常理判斷,若她沒停進去騎樓,不可能會去講她,因為整天除了菜車外,其他外車也會停,不可能只不讓她停,何況馬路是公有的,只要不妨礙人家進出即可。誰說謊,應該呼之欲出。

每逢假日,水電行就變車行,三輛白色「土悠塔」加上原有兩輛車──她家車很好認,玻璃都貼著一張玄天上帝的紙符──把巷子擠得滿滿的,停也不停好,有時一截臭屁股就大方擋住老師的門,老師都沒講過她們,有時只是看了看,一張臭臉就理所當然地打過來。

還有個問題,正如同牙子說的:「家己厝門口為啥物無欲停,偏偏欲停人厝門口,平常時伊已經有兩台車,對面路邊攏共人佔去兩位矣,別人去停就叫人移走,這呢鴨霸!騙痟的,別人門口就公用的,伊厝門口就伊的……」牙子住外縣的兒媳有次回來,車曾去停水電行對面兩棟空屋門口,水電嫂就趕他:「阮的車等一下欲轉矣,麻煩你移一下車咧。」牙子,年紀雖大了,但這種簡單道理用肚臍想就知,無牙的她又氣到口沫橫飛,快要從輪椅跳起來。

其實停車只是導火線,你聽那天她與同病相憐的強嫂談話就略知一二:「咱攏生這濟了錢貨,有夠歹命耶!無像老師伊兜,四个查甫仔,欲偏(phinn,佔便宜)人吼!愈看愈厭!」

唉!嫉妒,才是真正禍因。但老師恐怕永遠不會明瞭。

儘管看得出,老師刻意要維持與水電嫂基本的和諧,但終究要來的土石流還是跑不掉。

假日他習慣會在家睡個午覺,那天中午老師從鎮上回來,急忙將車放在老家空屋門口就進屋去,騎樓要留給女友的車放,幾乎每週日都是如此,作息鄰居彼此都知道。一般鄉下這種小巷子,通常沒人會以「路權」名義把車停在別人門口,但這裡才不管這「道義」,不講理的人最大。雖是自家門口,他為了和諧不會像水電嫂一樣去趕人,有時寧可將車子停到巷子口的大道旁。

那天或許太疲憊了,他沒注意到車屁股剛好黏住了一輛外車的屁股,會這樣,是因為那外車逆向停車,又橫跨兩戶人家。

好死不死,那外車剛好是水電嫂大女兒的車(上次有糾紛的是當會計的二女兒),大的更凶悍,她與丈夫要離開時見狀,馬上找來水電嫂,水電嫂便大聲嚷嚷:「夭壽喔!夭壽喔!彼个老師共人撞著車矣!夭壽喔!」弄得鄰居都跑出來看熱鬧。接著,又馬上直趨老師舊家找他父母控訴,他年邁的老爸於是打電話要老師馬上下來處理。

老師掛著一副睡眼下來,看見一堆人圍觀吱吱喳喳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情:「我哪有共人撞著車?」回神之後,才知是怎麼一回事。水電嫂女婿還拿手機的拍照對他語帶威脅說:「我攏有翕落來喔!」睡覺被吵醒,誰都不爽,又被恐嚇,沒想到平常講話溫和的他突然動怒了:

「按呢有算撞著吼?看嘛知影是停車無拄好去黏著!代誌一定愛鬧甲這呢大?若毋是你的車烏白停,吐過來,敢會按呢……」

「吐過來!」水電嫂女兒逮到機會更大聲打斷他:「你的意思你是故意插按呢吼?講著這我就受氣,吐過來?吐過去袂使吼?欲笑死人!你到底有交通規則常識無?這路是公用的,『路權』是逐家的,無彩你咧做老師!」

「對嘛!你毋通烏白講話吼!」那女婿加入戰局。

「對嘛!你毋通烏白講話!」水電嫂也助陣。

「我敢有講路是阮的?我講妳車吐過來,妨礙人的出入。」老師聲音緩和下來了。

「你這間厝平常時哪有咧出入?就算有,你會使通知一下啊!對無?」她仍疾言厲色。

「這是阮的厝,隨時嘛欲出入,阮閣有一台車欲轉來咧,閣再講,妳車敢有留電話?我哪知影是啥人的?」

「本來想講,車若無按怎就煞煞去,你共我講『吐過來』我就受氣!」她無法回應,又轉到路權的議題,而且一直理直氣壯重複攻擊「吐過來」的語病,她老公與媽媽不時從旁夾攻,刻意製造人多勢眾的氛圍。

老師突然沉默,像在想什麼?大家就僵在那裡。

過不久,老師有些不耐煩說:「按呢好無?今日我較歹勢!我車移開,妳看車有按怎,賠你好無?」

車移開了。老師下車用手抹掉她車保險桿上的髒污:「來!妳看有按怎無?」

她們連看都不看,又一直重複「路是公用的!」老師不回應了,擺個臭臉,所以又僵在那裡。

沒多久,她也不耐煩了,看了看老師的屎面,轉頭對著丈夫大聲說:「咱轉來去啦!莫佮伊講矣!無彩工~」隨即鑽進車子,她丈夫丟下一句「莫閣烏白講!」也鑽進去,水電嫂也狠狠地「莫閣烏白講!」 跟著鑽進車子。白色「土悠塔」噗一聲呼嘯而去。

水電嫂落話時,老師也狠狠回看了她一眼,這一眼,代表正式撕破臉。水電嫂成為老師第三個拒絕往來戶。

話說老師這麼窩囊軟弱,又想當正義哥,不精神分裂才怪!他應該用牙子的話回嗆:「騙痟的!別人門口就公用的,恁厝門口就恁的?」或者反問「若欲講路權,按呢後擺我車直接停恁門口敢好?」

可見,老師選擇當一個「忍受不可理喻的人」,但這社會,道理,一斤值多少錢?他的臉真像一隻垂頭喪氣的狗,悲情至極;甚至比狗不如,狗生氣就會奮力地吠地咬。但,至少他沒搖尾乞憐……

 

午後,昔日故事在沒主角情況下上演好幾回了。巷子難得一片安靜,但總好景不常,那三個沒人管教的死小孩轟隆轟隆衝過來了,是的!此時正是他們的天下。像不定時炸彈似的,邊丟球邊嬉鬧,兩旁屋子或人車隨時都可能會中獎,而那叫聲之頻繁、尖銳,令人吃不消。牙子一講到他們,也恨得「牙」癢癢的。媽媽跑了,爸爸不管,放給阿嬤,阿嬤老了無法管。大的才小一,真悲哀。巷子也悲哀,要等到他們像阿麗的小孩長大才得以清淨。

黃昏了,夕陽從另一頭斜斜照進來。那家燕,又站在老地方張望,只是不知是否同一隻燕?老師下課了,車停好後,跟牙子打聲招呼就進去屋去了。臉,比那天『撞車事件』的臭臉更難看。聽說,那事件後沒幾天,他交往九年的女友跑了──從此不用再佔車位了──為何分手,就不知道了。呵呵,或許她也嫌老師太窩囊吧。

此時,阿麗咻一聲回來了,超猛的,倒車入庫一次完成。一下車,她便扯著大嗓門:「來福!來福啊!」像叫老公一樣甜蜜。

 

啊哈!她在叫我了,這是我的放風時間,不跟你聊了──耶!要去Happy了……

 

 (陳胤/2014磺溪文學獎)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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