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南投的記憶，如果快樂的童年與青少年是一幅美麗拼圖，海貞叔無疑是其中很重要很重要的一片。強壯的、和善的、值得信任的，揹著除草機也能在陡峭山崖工作如履平地的海貞叔。

    但是我不知道，在他孩子的心目中，海貞叔是一位怎樣的父親？教育程度不高的他，固然無法給孩子課業上的指導，其實，生養了五個孩子的他兩夫妻，要怎樣的辛勞、勤勞，才能將孩子們拉拔長大？

    山裡的規矩，是按日計酬，但他不占雇主的便宜。父親說，海貞工作真的很努力，甚至太過努力。勞力工作極度辛苦，很傷身體，哪怕是身強力壯的海貞叔也受不了。為了多賺一點錢，他便服用成藥『消除』疲勞，減輕疼痛。父親知道了，便會囉嗦唸他幾句，告訴他賺錢重要，但是命更重要，不可亂服成藥。從此海貞叔服用成藥時，便避著父親。後來一起工作的山友們告訴父親，說海貞叔仍服用成藥，要父親勸勸他。

    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在我的記憶褪色之前，他的身體狀況就已經開始退化。半年前回南投，見到了闊別九年的海貞叔，走一小段平坦的山路，對他而言也已經是個負荷，何況還有腎臟、高血壓的問題。雖然他已是上了六十歲的年紀，但父母私下都說，海貞其實完全是工作累壞、還有吃成藥吃壞身子。不然憑著他的先天體能，絕不至於如此。和他聊著天，他的氣色看來實在不好，但笑聲依舊。海貞叔遞過煙來，我也哈了一根。印象中，這是我第一次與他一起抽煙。

    當時怎能想到，下回見面為他點的煙，不是叼在他的嘴裡，卻是插在他的香爐中。

    來到他家的廣場前，沒有人寒暄，只是默默的點頭，阿蘭嫂紅腫的雙眼不知潰堤幾回，我父母也忍不住落淚哽咽。我很鎮定，今天不該是我痛哭的日子。開車載父母來祭拜他們的老友，我的神色應該是莊嚴而鎮定，提供父母安心的感覺。

    海貞叔的兒子掀開布幔，我們見了他最後一面，面無表情。那是海貞叔的容顏，但那再也不是海貞叔。海貞叔應該是強壯俐落的，即便滄桑困苦也笑聲宏亮的。記憶的拼圖就這麼剝落了一片，我彷彿聽見落地碎裂的聲音。

    輕聲安慰了阿蘭嫂後，父母的情緒慢慢恢復了平穩。我也走上前，向阿蘭嫂說：『父親總是對我們說，海貞叔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人，既誠實又認真，以前小時候每次我回來南投.........』。

    然後我再也說不下去，我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我只能掉頭離開，蹲坐門口，靜靜地燒一疊紙錢。

    我寧願凡事往樂觀面想。病痛纏身的海貞叔，與其因為慢性病慢慢加劇而纏綿病榻，突如其來的腦溢血或許是比較輕鬆的解脫方式。我相信他有很多未了的心事，但我寧願相信，死前的最後一眼是小孫子在眼前奔跑嬉戲，這樣的結局也算美麗。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聖賢們說：『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我相信海貞叔沒有讀過什麼聖賢書，傳不習乎也並非他的過錯。但是其他兩點，他的確做到了。這樣的一個好人，如有神佛，一定會引領他走向極樂世界。

    願海貞叔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