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能存留在記憶裡的故事，真有說不盡的感恩 ~

李伯伯的店在外雙溪下遊河邊，

每遇大水，

店內總會被河水淹到半個人高。

夏天，一場又一場的颱風，

讓小雜貨店蒸發著各式難聞的氣味，

那些讓人難受的氣味和著李伯伯滿身濃烈的汗酸味，

掩蓋了我想吃的零食的芳香。

眼鏡老是滑到紅紅大大的圓鼻頭，整天沒閒著，

李伯伯和他那爿小店，

為陽明山下一群孩子的童年，

打造了一座有趣的樂園。

李伯伯那心愛的小店，

矮矮的，

由一半紅磚一半竹子拼接打造而成。

店面很小，要賣大人東西，也要賣我們的東西，

擠死了。

身兼展示櫃的算帳櫃台在進門的右邊，

木頭櫃子油亮油亮的。

櫃內放著高價的

各式香皂、毛巾、痱子粉，內衣褲、毛筆、小髮夾。

而屬於我們的好東西則掛在門外騎樓的牆上，和

旁邊那一腳高一腳低，上面舖著大板子的矮桌上。

我和弟弟從來沒能買那些東西，

只是有時會遠遠地看著同伴們抽獎買東西。

大家喜歡到他的店裡，

而不情願到隔壁的阿姨那兒去買東西，

雖然阿姨的店很乾淨，東西看起來也高貴得多，

說的話我們也聽得懂，

但是她就是不好玩，

而且笑起來總讓人覺得既虛假又勉強。

只要李伯伯那個美麗的年輕太太又不見的時候，

李伯伯就能安安靜靜的整天繞著小店轉，

也能和顏悅色的與我們周旋。

暑假開始不久，

他那個年輕的太太回來了，

大家都高興極了。

起初李伯伯也總能高興個幾天。

這小李媽媽，與尿寶的二姐一樣大。

小李媽媽，瘦瘦小小，

很愛打扮，整天快快樂樂，哼哼唱唱。

在李伯伯面前，比起太太，她更像小孫女。

李伯伯說她回來就是來拿錢的，

節儉度日的他常氣得大罵，

回來沒幾天，就大聲地吼著，要她不要再回來了。

她回來那幾天不時會在櫃台幫忙拿貨收錢，

快樂得好像在玩扮家家酒，

常會把收去的錢退還大家。

當她將手將孩子們付的錢由李伯伯背後偷偷伸向孩子們時，

同伴們蹩著氣，忍著笑，

而那年輕的太太一臉輕鬆，屌兒啷噹，

讓事情看來更滑稽。

大家在那幾天，總往店裡跑。

雖然那幾天交易熱絡，

可是，有些錢退還了同伴，

有些錢又直接塞進了她那又緊又短的熱褲口袋裡，

實收一定少得可憐。

媽說這樣不好，李伯伯很辛苦。

而我想到不太說話，眼神溫柔的李伯伯，

也覺得不該這樣。

幾次媽在傍晚做菜時，

要我趕緊到店裡買醬油，紅蔥頭，和大蒜時，

總會看到李伯伯孤獨地在昏暗的燈光下，

配著搪瓷盤裡黑坨坨地豆腐乳、蘿蔔乾，大口的啃著饅頭。

四下的人家歡樂的享天倫時，

寂寞地一個人吃晚餐。

溫柔緩慢的拿了東西給我後，

又坐回櫃台裡靠著窗邊，

在堆滿雜物的角落中，

在好不容易擠出位子的板凳上，

安份的過著日子。

每次離開時，總要不忍地回頭看一眼，

昏暗的燈光，讓白天看來還花花綠綠的店頭，

顯得一點希望也沒有，讓人傷心起來。

青春洋溢的小李媽媽，

在家時有說有笑，又吃又喝，

一點也不在乎李伯伯大聲小聲的罵，

輕鬆自在得就像在渡假似的。

她與永遠穿著有破洞的棉質泛黃汗衫的李伯伯的這個婚姻，

看在年幼的我眼中，有好多好多的不明白。

在那個尚未有太多蓋造，沒有車水馬龍的郊區，

屋內的蒼涼，屋外的寂廖，

相對於屋內熟悉的桌椅，可以安坐安睡的角落，

沒有嘲笑，沒有羞澀，

省吃儉用，緩步慢行，

在那微微欲哭，卻又不再有所求的宿命裡，

讓他得著多麼的得以安身立命的可靠與幸福。

這是我在十七歲前所住的山邊違建群裡，

一個小小角落中的一個小故事。

微小不光彩的故事，

就像我每天過的日子，

一下子就隨風而逝。

如果我不說，根本沒人知道，

甚至連說不說，一點也不重要。

遙遠與模糊，總讓故事美一點，

也許，

所有發生在身上的故事，

我們也當站得遠些，不要刻意擦亮眼睛地，

就讓它們悠悠忽忽地，

照著它們想要的速度，

從我們眼前也悠悠忽忽地

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