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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29 00:17:01瀏覽379|回應0|推薦4 | |
我對自己年輕時期的作品悔不悔呢? 好像沒什麼可悔的, 舊作品就像小時候的舊照片, 它跟現在的我長得不像, 但畢竟, 那也是我, 非常真實的我 …… 三十歲, 我應邀去演講, 那天學生濟濟一堂, 講些什麼, 我現在已忘了, 只記得後來有個學生提了個問題。 問題內容也不全記得, 記得的是他的措辭: 「請問在年輕的時候, 對 ×× 問題, 你的看法如何?」 我愣了一下, 說: 「年輕的時候? 你是指我現在已經年老了嗎? 現在就是我年輕的時候啊!」 下面哄堂大笑。 哎, 年輕的孩子未免太仗勢欺人了, 仗著他們自己年方二十, 就把三十歲的看作「老一輩」, 歲月催人老居然不夠嗎? 還要加上人為的壁壘分明來推波助瀾嗎? 如今民國九十六年了, 我的三十歲、 四十歲、 五十歲乃至六十歲都過了, 如今如果有人再問我: 「當你年輕的時候 ……」我大概可以平心靜氣回答一些話了。 可是, 好像也不必怎麼回答, 作為一個書寫者的好處便是, 我的年輕的脈動像樹幹中心深淺有致的層層年輪, 一層層都鑴刻在文章裡了。 當然, 如果你要問我, 那麼, 你終於承認你老了嗎? 哦, 不, 我會很困惑的回答你, 我沒老, 但也不再年輕, 我嘛, 嗯, 我正處於「某個適當的年齡」。 ● 年輕的時候, 老教授勸我們: 「小心下筆啊! 古人說『悔其少作』, 到晚年後悔就來不及了啊!」 老教授當然是好意, 而我們那個時代年輕人反抗長輩的唯一方法便是悶頭不吭聲, 然後在內心裡來一段無聲的「頂嘴獨白」。 少作? 什麼叫少作? 王勃死於二十六歲, 他如果怕這一點, 則他一輩子都不該寫, 因為他一生都可說很「少」。 但當然如果以他自己的一世作標準, 則十三歲(他的中年)以後似乎便可以寫了。 古老時代的文化裡面不免有點尊老抑少的毛病, 但除非我們預知生命長度, 否則也說不上什麼叫「少」。 而且, 文章未必都是教忠教孝、 經世濟民的大道, 未必都有哲學的、 倫理的厚度, 一篇文章如果只是寫所見抒所感, 哪裡有什麼悔不悔的? 那些指導別人該如何唾棄某政黨, 追隨某政黨的文章, 事後發現新政黨更壞, 原來自己害了不少人 —— 寫這種文章的人才該悔其少作。 至於名滿全球的畫家, 其老筆雖然遒勁華美, 但想來他也不會為自己幼時畫的一張小貓圖而臉紅吧? 相反的如果他幼時沒畫那張畫, 現在想來畫, 也畫不出來了。 文字寫作和音樂和繪畫一樣, 作者的表現是一個一個階段的, 幼時寫不出老時的練達, 但老時也寫不出童時的稚拙。 從大學時代第一次聽到「悔其少作」, 已有接近半世紀的時光了, 我對自己年輕時期的作品悔不悔呢?好像沒什麼可悔的, 舊作品就像小時候的舊照片, 它跟現在的我長得不像, 但畢竟, 那也是我, 非常真實的我。 ● 在我寫作歷程中, 因為一張「毯」竟讓我兩次獲獎。 我二十五歲時出第一本書《地毯的那一端》, 翌年該書得了中山文藝獎。 三十九歲復因《步下紅毯之後》得到國家文藝獎。 我對這一切俯首感激。 總是前輩的一番黽勉之意。 近年來學校裡常出現一些怪事, 我稱之為「自我膨脹術」。 學校發一種表格, 叫我們填自己「近年所獲之獎項」。 其實一個教授關在自己的研究室裡讀書, 這是單純明瞭的好事, 「不患人之不己知, 患其不能也。」(《論語‧憲問》)你幹嘛管我得不得獎呢, 仗著自己年紀大了, 就直話直說也無妨, 我填的資料如下: 「該得的獎都得過了, 最近沒得獎, 最近都在做評審委員, 評審別人得不得獎。」 真正的獎其實不來自獎金獎牌, 而來自讀者、 觀眾或學生感激的回頭一瞥。 ● 大概是六○年代吧,美國有人畫了一張「微笑的臉」,這個商標只是一面圓形裡「兩點加一弧」(兩點代表眼睛,一弧代表嘴),但因專利權,他竟而致富,他的圖形在處處出現。 我的書名後來也每天在報紙出現,大概大家覺得「結婚」一詞太普通,因此凡有結婚之事記者總要說「步上地毯的那一端」,這詞兒後來不知怎麼在香港大陸也有人用,可惜我們的版權保護不力,否則我也致富了。 但想想世間事哪能計較那麼多呢? 天天有人結婚, 結婚又必奏〈結婚進行曲〉, 但作曲家孟德爾頌曾經得到什麼呢? (按,婚禮常用曲有二, 另一曲是華格納所作, 更為通用。)孟德爾頌的曲子是根據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寫的, 而孟氏也沒辦法付費給早已死去的莎士比亞。 莎氏的故事又是巧手編綴,把三個故事匯為一流, 再自出機杼。 真要計較, 且事事付費, 一筆帳不知要怎麼算了。 退一步想, 元曲中有「壽過顏回,飽似伯夷,閒如越范蠡」(張可久句), 我比那三位先賢的命運好多了, 自當謝天之恩。 至於毯不毯的, 由人去用吧, 反正結婚這事一時不致消失, 祝福那些步上紅毯的好男好女。 ● 檢視舊作最難過的是故人劉俠已作古。 但我為《閃亮的生命散文選》寫的序仍見證了一段友誼。 〈聖誕拓片〉一文中有幾個人當時都姑隱其名, 現在三十年過去了, 不妨說出來吧! 捐錢給窮人的人是趙滋蕃, 聖誕節去看母親的空軍飛官是歐陽漪棻, 他是當年曾經打下米格機的英雄。 自製聖誕卡的神仙眷屬是亮軒和陶曉清, 他們是黑頭偕老的比翼鳥。 ● 這兩年, 出版界不知怎麼回事, 紛紛把 19cm×13cm 的書改成 21cm×15cm 的格局。 我這本二十八年前的作品也被要求重印, 重印又「被編輯規定」要再寫篇新序, 這一番回顧, 真是令人心驚意折。 秦少游根據小杜的詩, 說:「十年夢,屈指堪驚。」十年就已經堪驚了, 那, 三十年可怎麼辦呢? 我看, 也只好算了, 驚慣亦不驚, 隨它吧! 仿如有人有陰陽眼, 我輩則無, 我們如果偶見一鬼, 想必嚇到昏厥倒地, 但那慣見鬼的, 好像也並不怎麼樣, 世上事物, 真可怕的並不多, 包括鬼, 以及疾如彈丸的歲月。
曉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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