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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27 04:40:01瀏覽1869|回應0|推薦20 | |
研究所迎新,在貓纜站旁邊的龍門客棧舉行,訂了可遠眺101大樓的戶外座,除因可觀賞無敵夜景,大夥聊天也比較不會吵到店裡的人。
「哈囉,沒想到果真是你!」她聲音依舊開朗,雖然眼角多了魚尾紋,大學時期留的長髮,換成幹練短髮,但亮麗如昔。
「一別多年,我們竟然又湊在一起上課,世界可真小啊!」他笑說。看到她名字出現在研究所EMBA榜單,他仍半信半疑。雖然她的名字不是很通俗,但也有可能是同名,沒想到真的是她。
她沒開車,搭他的便車上山。秋高氣爽的周六下午,貓空環山道沿路都是登山客或上山喝茶用餐的台北人,開車要很專注,否則路彎來彎去,很容易和對面來車相撞。
貓纜通車後,很多人選擇坐捷運到動物園,搭纜車到貓空,喝個茶或吃簡餐,再徒步下山,假日貓纜站周遭攤商聚集,人滿為患,老政大人無不抱怨,貓空快毀了,已不復當年清幽。 她打開車窗,山風迎面吹來,深深吸一口氣,「嗯,好舒服,貓空變擠、變熱鬧了,但山裡的空氣還是沒變,有秋天的味道!」看著她的側臉,他突然很懷念當年一起登山的日子。 ※※※※※※※※※※※※※※※※※※※※※※※※※※※※※※※※※※※
他們一個念新聞系,一個阿語系,又各自有男女朋友,生活圈沒交集,直到大四上登山課認識,她才告訴他,大一時曾和好幾個同學報名轉熱門的新聞系,可惜落選,「聽說當時的新聞系主任挑轉系生,都以貌取人,男的帥,女的美,大概我長得不夠漂亮吧,否則我們早就是同學了。」 「系主任以貌取人是謠傳啦,妳比我們班上許多轉系生都美!」聽到他換一種方式誇讚,她笑說「算你狗腿!」 周遭通往貓空、指南宮、老泉里的羊腸步道四通八達,造就政大獨一無二的登山課,每周兩節,由老師帶頭探索大小山徑,從柏油路走到土石小徑,從有路走到無路,再折返回政大,通常已超過兩小時。
廿幾年前,延畢風氣還不盛,為避免被當畢不了業,大四生多數選修營養學分,體育課也不例外,登山課考試就是「跑」政大後山一圈,不管是用跑的或走的,只要回得來就算及格,加上是男女合班,更是大熱門,名額幾乎都被大四優先搶占。 登山課在九月下旬開始,每周五的最後兩堂,休假前夕,剛好是大家最放鬆的時刻。 秋天是木柵唯一不下雨、最好的季節。秋陽似酒,山路聞得到枯草被曬過的味道,大家有時沿著政大後山步道,直上樟山寺喝茶,看夕陽發呆;有時則從校門口的指南路慢慢踱上貓空,途經政大實小旁的醉夢溪,還偶爾見到純樸的老婦在溪中洗衣,時空彷彿靜止。 他們也曾課後結伴上指南宮吃齋菜,或是從旁邊的路繞到貓空環山步道,到天恩宮買幾顆小鏝頭,邊吃邊走,像小學生遠足,看到路邊的野薑花,還會偷偷隨手拔幾株回家插在瓶內,滿室生香。 那是生命中一段極其美好,別無所求的靜謐時光。 兩人不是男女朋友,反而無所不談,上指南宮也不用擔心如傳言會被宮內膜拜的呂洞賓拆散,更能儘情享受春雨綿綿的季節,在滿山氤氳中漫步,沿路桃杏綻放,景色更勝秋天。 當時他就住在貓空山腳下,一棟專門出租給學生的老舊二樓洋房,七、八坪大的房間,月租三千元,很划算,且安靜。有時走累了,他就邀她到房內小坐,泡茶聽音樂。 他大學時期迷上古典音樂,但家教收入有限,買一卷一百多塊的原版錄音帶,對他是不小負擔,更別說當時還很稀有的CD,一片300多塊,還得另外買播放的音響。他因此勤做功課,到總圖查企鵝唱片評鑑或音樂雜誌,買的錄音帶版本,都是卡拉揚指揮柏林愛樂等企鵝三星帶花等最佳版本。 還記得那一天,夕陽從窗外照進來,他們正在聽拉威爾的「死公主孔雀舞」,她直嘆這曲子好好聽,有種優雅的貴族風,「只是,這曲名好特別喔,又是死公主,又是孔雀舞的,很難和音樂聯想在一起。」
「為已逝公主的孔雀舞曲」(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efunte)據說起源於拉威爾參觀羅浮美術館時,看到17世紀西班牙大畫家維拉斯奎茲所畫德雷莎公主的畫像得到靈感而譜寫。
「為已逝公主」一詞,法語為“infante defunte”,因其音韻有趣,就取為曲名,並非「為已逝公主送葬的哀歌」,而是「昔日在西班牙宮廷內,小公主所跳的孔雀舞曲」。 「我很好奇,這孔雀舞到底要怎麼跳。」參加過國標舞社的她,隨音樂哼拍子,自言自語說,這舞曲雖是慢板,節拍卻不像布魯斯,感覺很難抓,說著說著,就邀他起身,試跳這孔雀舞。 「古典音樂怎麼跳現代舞啊?」但既然女孩子都這麼大方邀他,他也就不好推辭,兩人有如西班牙宮廷貴族,溶入酒紅色的夕陽,踩著不知名的舞步,在房內轉來轉去,像極MTV的畫面。 從來避談各自男女朋友的他們,在那一刻,隱隱發現,彼此似乎才是對方的心靈伴侶。 那種感覺太美好,以致兩人都擔心,再跨越一步,味道就會變了,連帶破壞無瑕的記憶。直到畢業,兩人都只維持好朋友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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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久了,大家都懶得換人了。」他語帶無奈,夫妻目前住在政大附中附近的重畫區。大學時代重畫區還沒開發,從政大校門口望向這邊,還沒被挖空的山,蓊蓊鬱鬱,山嵐環繞時特別美。 她則嫁給當初和清大聯誼認識的理工男,生了一男一女,老公如今已是竹科上市大公司的主管,年薪好幾百萬,雖然忙,卻是個顧家的古意人,沒得挑剔,缺點是會抽菸,稍嫌無趣,電影只看動作片,扣除和孩子有關的話題,兩人能聊的越來越少,一起吃飯也往往各自滑手機。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啊!」他感嘆。久別重逢的兩人,如今也各是公司主管,她是外商銀行的公關經理,他則是一家雜誌社的副總編輯,都到中年才返回母校讀EMBA。 儘管課業不輕,兩人卻很珍惜、享受再次當學生的感覺,每周上課兩天,也讓他們暫時拋下繁忙的工作與家庭瑣事,可以喘口氣,重新思索人生。 他們又開始登山,相約周六穿步鞋上課,傍晚下課後,隨興四處走走,有時只是繞政大後山一圈,有時上貓空,累了就招手搭小公車上山,一切順其自然。 在職場滿是七年級、甚至八年級生的現在,兩個五年級生,一見面真的是無話不談,從大一舞會常放WHAM的舞曲「Last Christmas」、到George Micheal過世等等,熟悉的感覺很快回來。 爬完山,流了汗,他們有時會到指南路的四川餐館叫合菜吃,或到政大實小旁邊的懷舊咖啡館「老薑」,在冷冷的天喝杯薑母拿鐵,邊聊往事,邊討論功課。 「我還記得,大學時代還有婦人在旁邊的小溪洗衣服。」 他當時就住在老薑對面,從窗外就可看到婦人洗衣,如今兩層樓的租處已荒廢。 十二月卅一日剛好是周日,寒流來襲,只有十來度,下課後他們沒登山,吃過晚飯,直接到老薑聊天。 「明天我們就五十歲了耶。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轉眼我們已到天命之年。好恐怖。」她嘆了好幾口氣。 「妳會和老公或帶小孩子去跨年嗎?」他問。
「要不要找個地方,慶祝我們的五十歲?」他試探。
「妳跟我走就是。」他於是埋單,開車駛進校內,經過像無敵鐵金剛頭盔的總圖,從旁邊的環山道上山,直驅山頂的涼亭。 那是他們大學時代最喜歡夜遊的路線,涼亭旁邊有條長長斜斜的行健道,可直通山下。坐在天梯般的行健道最頂階,眺望台北市夜景,為賦新辭強說愁,是很多政大學生的共同經驗。 這時,涼亭周遭一片闃黑,只有他們倆。 他沒讓車子熄火,燈繼續開著,像潛水艇,在海中照出一道光束。 他從車內取出一瓶朋友送的白蘭地,拿出兩個免洗杯,倒入一點點金黃酒液,再用大量礦水水稀釋。 「你要開車,喝酒可以嗎?」 「放心,酒稀釋得很淡,喝一點可以禦寒。大不了待會把車停在山下,坐計程車回家,明天再來開回去。」 「來,敬我們下一個五十年!」他們舉杯,飲下莫名、淡淡的愁緒。
然後,他打開音響CD匣,放入一張CD,把聲音調得很大聲,法國號帶出管弦樂的「死公主孔雀舞」,在黑暗中緩緩流洩而出。 「這次,換我請妳跳舞。」 她露出驚訝的表情:「──沒想到,你還記得那一天。」 「那是我生命中,很美好的一天,我怎麼可能忘記。」 「你知道嗎?當年你送我的那捲古典音樂精選錄音帶,我還沒丟喔!」這讓他很驚訝。「我家裡還有可放錄音帶的音響,前幾年偶爾還是會放那捲錄音帶,真的好好聽,連我的小孩子都聽到會哼了呢!後來錄音帶受潮沒法聽了,我還是捨不得丟掉,因為上面有你用很漂亮的鋼筆字寫的曲名。」 那是他從不同錄音帶,精選出拉威爾死公主孔雀舞、德布西月光、巴哈G弦之歌、帕海貝爾卡農、拉赫曼尼諾夫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馬勒第五號交響曲慢板等他鍾愛的曲子,用雙卡匣錄音機很費工地拷貝成70幾分鐘的帶子,送給她當生日禮物。 「哈哈,那鋼筆還是妳送我的生日禮物。我回贈錄音帶,當時還怕妳嫌我寒酸呢!筆,我也還留著。」
「怎麼會,那是我收過最有意義的生日禮物,想必花了你不少時間。」 兩人頓時心生一股暖意。在遠方101煙火砰地乍然綻放、火樹銀花的寒夜緊緊相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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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