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3)   鄉關路斷

    1948年9月12日，林彪第四野戰軍發起遼瀋戰役，當時國軍精銳盡在東北。林彪部隊吃到了新一軍苦頭後喊出心戰口號：「不怕中央百萬軍，只怕碰到新一軍！」。其實1947年孫立人的新一軍自緬甸返回中國後，蔣介石改編孫立人的新一軍為新編第七軍。孫立人調台灣，第七軍由李鴻 中將接任。他一直追隨孫立人，孫升任新一軍時，李接孫的38師師長，孫調台灣李接新七軍軍長。李鴻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曾獲得盟軍統帥 小羅斯福頒發的銀星勳章 ，有「東方 蒙哥馬利 」的美稱。在東北戰區，蔣介石下令第七軍和第六十軍防守長春，兩軍守了一年後終至彈盡援絕，李鴻在此役中遭共軍俘虜，此事後來竟然成為李鴻被捕的罪名之一。實因戰區總指揮官用兵不當，，使使第七軍充當救火隊拉南補北疲於奔命，最後被重重圍困在長春。那時，孫立人在台灣任訓練司令，屢屢請求蔣總統准他空降長春；蔣見大勢已去而不准所請。戰役歷時52天後，東北全境成為共軍地盤。

    1948年11月6日，徐蚌會戰(中共稱淮海戰役)開始。記得我在就讀台大時，殷海光老師曾對我憶述：當時他在南京中央日報擔任某版主編，以新聞人士身份赴前線採訪，見到黃百韜和丘清泉兩位統帥，見面不如聞名，使他很失望。當他正在對部隊演講、加油打氣時，背後有人用手拍拍他，小聲地對他說:「小毛，大勢已去，回家去吧!」原來就是他堂兄。歷時65天的徐蚌會戰，蔣的嫡系主力部隊被殲滅，兩統帥以身殉職，蔣總統不得不黯然下野，國共開始和談。

    在此之前，蘇北本已被共產黨控制；1948年，國共更以長江為界，江南由國民黨統治、江北是共產黨，倒也出現了短暫的平靜。我父因袓母腹脹病復發，冒險回鄉親治醫葯。他在家鄉住了一段時間，證實了鬥爭潮已過，且大江南北通行無阻，便帶著五歲的小弟又回到橫沙島，經家庭會議，決定一起回鄉結束流亡生活。春節前，一行六人乘帆船到達上海，打算春節過後即過江回鄉。豈料國共和談不成，春節後，共軍陳毅部隊積極凖備渡江攻打上海。長江封鎖，上海備戰，一時之間，風聲鶴唳。

    由於上海生活不易，我父只好又率家人退回橫沙島，留我一人在上海觀望。我送他們到滬松口碼頭，在一家小酒樓上餞別時，這是我第一次敢在父親面前拿起酒杯對飲，沒想到這也是最後的訣別。他決定不再逃亡，把我一人留在上海，交代我：若情勢惡化，就隨國軍到台灣。基於我們在戰亂中鬥爭的經騐－－不讓父子被一網打盡，父親說：有我在外當國軍，我家若再遭鬥爭時，他們必有所顧慮。於是約定寫信回家時，如講真話就用小名，講假話就用學名；他回信也一樣－－真話用「號」，假話用「名」。在酒樓上，父親殷切叮囑，也多所期盼：「你比表哥強毅好學，他日回鄉時應會比他有成就。」並贈我一本他用毛筆手抄的中葯秘方。雖然這本珍貴的秘笈日後在軍中丟失，但我一生的作為在在證明了「知子莫若父」。每逢困境絕望之際，父母的身影和寶訓必會在腦海中浮現，也總能支持我勇氣十足地克服困難。時代和命運洪流呀！你是不能擊倒我的！

     那晚，夜間氣溫降到零度以下。我們流亡的兩家六口，為了省錢未住旅館，就在次日清晨將啟航的小帆船統艙裏過夜，依序是岳父母、我妻陸雅謙和我，緊挨著我的是五歲的小弟和父親，當然還有其他乘客，算是公共場所。因此，心中雖有千言萬語，也只能切切耳語，略抒離別之情。熬過了嚴冬長夜，次日凌晨，我離船站在碼頭上，目送帆影消失在晨霧裏，豈知這竟是生離死別！

    送別了家人，我回到上海，在二表姐家暫住。此時，長江兩岸國共戰況緊急，不知何去何從的我，和表哥一起報名參加孫立人將軍的學生兵，隨時待命上船。在上海這段時間，因通貨迅速膨漲，流通貨幣關金券的面值大到難以計數，最後只能用來當壁紙。蔣經國雖在上海「打老虎」，也壓不住經濟崩潰的趨勢。中央銀行發行的金元券剛開始還算值錢，後來卻跌到一個袁大頭(鑄有袁世凱大頭像的銀圓)換一元鈔票(該稱之謂銀元券吧)。不久，長江封鎖，戰雲密佈，物價一日數漲，鈔票已買不到東西。為了上軍校，我到四馬路以48 元金元券搶購到一支金星牌鋼筆。日子過不下去了，只好趕快向軍隊報到，拿到飯，就像叫花子一樣蹲在地上吃，只聽到有人自我安慰般地說：「只要到了台灣就好了。」

     1949年3月6日，我穿著母親手縫的棉袍，上了運兵船，男女生各約500人，暫編成兩個營，從船艙中間分開，一邊是男營，一邊是女營。其中有情侶、有夫妻，當然也少不了共產黨的潛伏份子。航程中，船上糾紛不斷，居然有一群男生把女生隊的男隊長打了，應該是忌妒他在女生隊裏所享的豔福吧？反正是一群烏合之眾，難以制服，也就不了了之。即使有人被丟下海，恐怕也會息事寧人。看到這種近似爭風吃醋的衝突場面，自然會想起我新婚才一年的妻子。為了生活上的方便，我們奉父命草草成親，兩家併成一家，期待戰亂結束後，回鄉補辦正式婚禮；但，這個願望永遠也無法達成了。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單獨出遠門。一路上，我孤獨地坐在甲板上，向東遠望黃海和東海的分界線，青黃分明地一直向太平洋延伸；回頭西望，是漸行漸遠的浙東丘陵，撩起我無限的鄉愁，心中盤旋著困惑：此去台灣，何日能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