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讓他存在那兒一定有它道理，於是他問；「這草是你們故意栽上去的，不是自己長的吧！」 　　「是的！長官。」小兄弟肯定地說，也肯定了他的判斷。「我們可以從這草的變化，看出土壤水分夠不夠，小草葉子黃了，就表示土壤水分不夠，要趕快澆水，以避免小榕樹枯死……。」

他實 在不想參加那種冠蓋雲集的紀念月會。

　　以他一個中級幹部，也只不過坐在後排陪襯，或是填補空間以增加人氣而已。其他各處主管，都以要事公派代理人出席，他本想也以此方式避開每個月一次的的例行會議，但是他考慮後，認為自己的時間固然重要，但是浪費部屬的時間，並不厚道，何況那無異是謀殺部屬的生命，因此，他還是自己去了！

　　會場在台北市中心一棟大樓頂樓，因為早到了半個小時，他在禮堂外的走道閒踱，看見一位年輕人，坐在一張靠窗的椅子，椅子旁有一張四方桌，桌上，擺有約莫一尺高的榕樹盆景，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榕樹上，葳綠欲滴，加上造型可愛，由不得不佇足而觀。

年輕人則與榕樹所散發出來的生命活力，呈現著極度相反的萎靡。他坐在那兒，悶著。看管這盆景想必也是奉命行事。為了証明自己的猜測不錯，於是他問：﹁你在看這盆景嗎？﹂

「是！」他答著，頭也不抬。

「是看著它曬太陽？」

「是。」

「你坐在這兒，是防著別人把它偷了！」

「是的。」

「是你長官的嗎？」

「是的。」

「局長的？還是次長的？」

「次長的。」

簡單的問答，木然的臉，植物般的身子，傳達出幹嘛理你的迅息！那種不友善，他不認為是一種對他不禮貌，因為當他第一眼看到這個情景時，心裡油然而生為這小兄弟打抱不平。如果他是面前這個年輕人，一樣，會覺得因生命了無意義的被輕忽而爆發憤怒，以即因憤怒所衍生出的抗排他人。

其實這是一場人命與樹命熟輕熟重的比賽，而且在比賽中，顯然小兄弟的人比不上小榕樹的樹命，人命殘酷地被比了下去，要小兄弟賠上自己生命看著。小兄弟看著它曬太陽，自己的生命卻一分一秒的死去，為的只是增加小榕樹的生命而已。小榕樹長的欣欣向榮，討的次長歡心，次長直覺得小榕樹長的可愛，賞心悅目之下，也許能多活幾年歲數，但他可曾想到多活的那幾年，可是建立在浪費了小兄弟那幾年的生命上？

也許是富有同情心的表情，讓他感受到，他主動講話了：「次長交代每天早晨曬一個小時太陽，然後再捧回他的辦公室。」

「這盆景價值很貴嗎？」他問。

「不知到，一個朋友送他的。不過，我在建國花市看過，最貴的也不過五千元上下。」小兄弟說。

榕樹的價值也讓他一怔。他以為要讓一個人每天耗上一小時的生命來照顧的東西，不能說價值連城，起碼也要好幾十萬吧！但沒想到只區區五千元的東西。次長大人，您也太瞧不起別人的生命了！

盆景的土質是黃色的細沙，像金絲絨，在榕樹下的右側，靠近盆的邊緣，長了一叢約十公分高的葉狀草。他想這草為何不拔掉呢？第一它破壞了榕樹的美麗。第二它幫著吸收土壤的養分。

他本想叫小兄弟拔掉，或是順手幫他拔掉，但是，他警覺不對，一直讓它存在那兒，一定有它道理。於是，他問：「這草是你們故意栽上去的，不是自己長的吧？」

「是的！長官。」小兄弟肯定地說，也肯定了他的判斷。

「我們可以從這草的變化，看出土壤的水份夠不夠，小草葉子黃了，就表示土壤中水份不夠，要趕快澆水，以避免榕樹枯死。這草是我們用來觀察土壤水份的。」

「喔！」聽了小兄弟的話，他恍然大悟。

小兄弟看他喔了一聲，顯然是聽懂了，於是又興致勃勃的繼續對他說：「榕樹水份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根會爛掉，太少也不行，榕樹會枯死。」

其實小兄弟這些話不用講，他當然知道，只是覺得這株小草可憐，活著的意義只是要別人活著，如果榕樹死了，小草必被主人拔兒棄之，這樣說來小草的境遇比之小兄弟更悲情些吧！

他以前在一家成衣染整廠工作過，工廠的污水處理槽，最後一道的放流槽裡面，養了許多魚，那種魚他們叫著試驗魚，也就是用來測試放流的水是否符合排放標準。如果魚沒有死，表示水已經過濾乾淨，可以排放出去。

現在看到小草，他想起那些試驗魚所扮演的角色，兩者皆同，別人為了要延續生命，以它們的生命做為活生生的測試劑。

魚與小草生命的延續，只是為了要延續別人的生命。自己所以能活在那兒，是因為別人還活在那兒，世間還有比這更官僚不公的事嗎？

小草、小兄弟、試驗魚以及 — 他想到自己，不都是一樣的嗎！他真不想參加馬上即將開始的月會，他不想做一個陪襯，不想做小草與試驗魚。

走道只有一把椅子，小兄弟坐在那兒，他站在他旁邊，一伸手就可以拍到他肩膀。

「辛苦了！」他說。「小兄弟！愉快點，生命就是如此，一種是為他人而活，一種要他人為自己而活。」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大會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