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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們去花蓮
2009/07/04 22:50:31瀏覽578|回應0|推薦7

  

那年,算算也快三十年前了,我們一群爛高中畢業,當然考不上大學的朋友,還真是有一點鬱卒,常相濡以沫的泡在一起,不是罵罵埋沒人材的大學聯考制度,就是很有文藝氣質般的談談張愛玲、談談鹿橋、白先勇的,再不就談談卡謬、卡夫卡、齊克果,對存在主義雖不是很了解卻崇拜有加,也想學學嘻皮自我放逐回歸自然。寧願被警察追,也要留著叛逆標誌的長髮。整日晃蕩晃蕩的,除了等明年再考一次聯考,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好想去哪裡流浪,當個異鄉人。

 阿官、振隆、衍宜跟俊雄去補習班上沒兩天課,就認識阿美族的公主美燕,美燕熱情活潑五官輪廓突出,尤其一雙深邃亮澤的眼睛,在瓜子臉上笑起來真令人傾倒。我們從沒有原住民的朋友,更是自由浪漫的人文主義者,當然沒有種族歧視的觀念,很快的美燕也成為我們死黨,常常在一起露營、唱歌。振隆歌唱得好也彈得一手好吉他,美燕有著原住民天生的好嗓子,唱起歌來更是感情豐沛,在那青春強說愁的歲月,撼動我們年輕的心靈,還真有點「問世間朋友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的感動。

 振隆跟美燕不久就成為我們間認定的一對,只是美燕給人若即若離的感覺,一失蹤就一二十天,問她總會答說回花蓮去,久了我們也就見怪不怪。一天深夜振隆騎著機車來要我陪他去美燕家,朋友有事不必問為什麼當然奉陪,一路上又不熟悉的摸黑騎了兩個鐘頭才找到。只記得一進門美燕笑笑的說:「家裡的魚昨天跳出魚缸自殺了!」,有點淒美又不在乎的樣子。不久我累得躺在沙發上就打起瞌睡,也不知他們談了些什麼?等振隆叫醒我回到家天都快亮了。

 美燕漸漸的少去補習班,阿官、俊雄、衍宜和振隆繼續補習,我找到了在戲院賣玉米花的工作也就較少聚在一起。很快的聯考又放榜了,俊雄、振隆、美燕各考上不同的大學,我和阿官、衍宜則依然落榜,心情之惡劣無以復加,沒興致去擔心朋友們怎樣了,只聽說振隆又交了新的女朋友叫阿敏的。

 中秋節幾乎是必然聚會烤肉的日子,正當我們在聯絡如何相聚時,美燕託振隆邀請大家去花蓮參加豐年祭。阿官跟衍宜因為快要去當兵了沒心情去,我是悶得快瘋了正想出去喘口氣,俊雄剛讀大學閒著沒事,阿敏大概想去看看振隆的前任女友,又恰好振隆剛考了駕照家裡也有車,算算多了一個位子,就找了振隆跟衍宜從小一起長大我們都很熟的女孩阿莉。阿莉跟阿敏都是個性瀟灑的女孩,簡直有點像哥們,不是說她們不像女孩,而是她們少了點女孩子的扭捏作態,多了點灑脫的英氣,聚在一起幾乎無所不談。

 振隆是新手上路,又開的是北宜、蘇花這兩條彎彎曲曲的公路,記得幾次經過早期木板鋪設的狹橋時,輪胎還從車道掉到橋面,一陣嘻哈嘲笑後振隆都快翻臉了,因為只有他有駕照,大家只好閉嘴個人暗自擔心,就這樣我們可說是七嘴八舌吵吵鬧鬧興興奮奮的開向花蓮。

 到了美燕吉安鄉的家,美燕竟然笑笑的說:「你們等我一下,我表弟和他女朋友騎機車在清水斷崖摔死了,我去幫忙處理一下」就匆匆忙忙走了,留下高齡的阿嬤和滿臉錯愕的我們,心想來的真不是時候。

 我們手足無措的坐在客廳,突地裡看到阿嬤巍巍顫顫的走了出來,臉上有著代表她尊貴巫婆身份的刺青,手上還拿了檳榔、石灰跟小刀在門口坐了下來,說了些聽不懂的話,我們只能尷尬的傻笑以對。不久阿嬤做好檳榔每個人分了一顆,大家只好禮貌的嚼起檳榔。振隆嚼完檳榔拿起香煙很客氣的先給阿嬤敬煙,她嘟嚷了幾句拿起香煙聞一聞就抽將起來,一直到美燕他們回來阿嬤也抽了四、五根煙。「阿嬤煙癮還不小呢!」我好奇的問,美燕楞了一下笑了起來:「阿嬤已經有五十年不抽煙了!」大家都笑歪成一團。

 也不知美燕怎麼辦到的,一下子在庭院打起一桌菜餚,請我們吃喝起來。美燕的二哥、弟弟中輝都來相陪,剛坐定只見他兩人三兩下就在每人面前擺了一瓶米酒,「來!乾瓶!乾完再說話。」二哥豪爽的說著,拿起整瓶米酒咕嚕咕嚕灌了下去。平常素以酒量自豪的振隆跟俊雄一時真是傻眼,只好硬著頭皮乾完整瓶米酒,俊雄再多喝兩杯就撐不住跑去旁邊「抓兔子」了。

 正當大家酒酣耳熱之際,隔壁鄰家傳來高亢熱情卻有一點淒愴的歌聲煞是好聽,問了美燕才知道是鄰家的小孩要去當兵,家人給他送行在一起喝酒唱歌。中秋的夜晚一輪明月高掛在檳榔樹上映著遠處黝黑的山脈與平整的稻田,他鄉異地與山地朋友喝著酒,聽他們族人唱著族裡傳統的歌,悲涼之情竟油然而生。大概亦有所感吧,阿敏問美燕:「妳表弟的事料理好了嗎?」

 「小孩子不懂事喜歡飆車,摔死就摔死了,拖上來埋了就是了!」二哥喝著酒若無其事的說著。

 「二哥還下去懸崖把他們拖上來呢!村裡的年輕人就是喜歡飆車,今年過年鄰居的孩子也是飆車,轉彎時一頭撞上路旁的小發財車兄弟倆當場斃命。」美燕答道,我突然憶起美燕說魚兒跳出水缸自殺那種淒涼又不在乎的表情,感受到山地人那種重感情而輕生死的豪邁情懷。

 門口倏地停下一輛豪華轎車,美燕的大哥和一個朋友走了進來,「請朋友吃這個?走!走!走!去吃山產。」不由分說一群人全上了車,也不知往哪個方向出發,只記得車子飛奔在鄉間小路上,約半個多小時到了一個山坳裡的餐廳,坐定下來大哥介紹他的朋友:「這是不良警察,因為太照顧自己的同胞,所以績效不良叫不良警察,今天還真虧他幫了大忙,才把表弟他們弄定。」

 怎麼看也不像是個警察,直是個憨厚的山地人傻傻的笑著,話不多卻挺熱情的,最記得他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兄弟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朋友!」勸酒勸菜的倒像他是主人,大哥叫了許多平地吃不到的山產要我們慢慢品嚐,聽他們談論著明天豐年祭準備的分派事項。我們這才知道原來美燕的爸爸真的是阿美族的現任酋長,阿嬤則是已退休的巫婆,大家笑著對美燕說:「我們還以為妳是冒牌的公主呢!」

 「去你的!我還騙你們不成?只可惜我是世襲的公主不是民選的沒有后冠。」大家又笑成一團,在那個時代世襲還是一種諷刺呢!

 真是醉的醉飽的飽,幾乎吃喝到再也塞不下任何的東西了,一行十個人再度擠進那輛豪華大轎車,月亮都已經快下山了,大哥把車子在山間小路上開得飛快,我、俊雄、中輝分別斜出半個身子坐在車門上,大家唱的唱、笑的笑大呼小叫興奮到不行,不時還驚飛林中的鳥禽。圓盤般亮澄澄的明月垂到山腰際,滿天的星斗,整排整排的檳榔樹,黑沉沉的山脈,迎面而來的秋風卻沒有一絲寒意,難得年少幾回輕狂,當時也不知是怎樣的念頭,告訴自己:「記住啊!這樣一個瘋狂快樂的夜晚。」

  回到美燕家大家都累得歪歪的,記得美燕說了句:「我們去親戚家睡,你們愛怎麼睡就怎麼睡!」,倒頭就一覺到第二天中午。美燕的爸爸、二哥已經換上傳統阿美族服裝與族人分派豐年祭的任務,我們隨著美燕在村內隨便走走,村內大多數的族人已經穿上傳統的服飾,臉上露著笑容期待著祭典的來臨,知道我們是美燕家的朋友親切的與我們打招呼隨便我到處照相。

 我這才發現原來阿美族的部落蠻簡陋的,屋子七併八湊的加蓋,屋內甚少家具有電視冰箱的更是少見,感覺與退伍老兵住的眷村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在眷村有暮氣沉沉的腐朽味,而部落裡卻充滿粗懭的青春氣息,不管生活再苦也奈何不了阿美族人似的。

 終於等到太陽下山月亮昇起,我們隨著族人來到村外近山坳的一處寬廣場地,有幾間破舊像廢墟的平房立在山坳盡頭,沒想到阿美族人祭祀的殿堂竟破敗若是。問了美燕才知道原來那是先人住的房子不是什麼殿堂,族人只是借這廣場舉辦豐年祭,阿美族人祭天地神祇祖靈不設殿堂。

 熊熊烈火在場子中央燃了起來,族人點起火把圍著圈圈散坐喝酒唱歌,廣場另一邊大樹下綁著一頭牛,旁邊幾個大汽油桶都架在挖好的土灶上,也燃著火在煮著什麼。不久主祭的巫師走了出來,族中所有男人自動分成八組面對巫師蹲坐著,巫師手中拿著一把樹葉口中唸唸有詞,時而面天時而向地東打西指的。美燕說巫師正在驅逐惡靈以免惡靈干犯祭典。驅完了惡靈美燕的爸爸與八個為首的年輕人隨著巫師祭天拜地,最後對著所有的族人說了些我們聽不懂的話,在族人一陣歡呼聲中完成儀式。詢問美燕酋長說了些什麼?美燕答的才妙:「每年講的還不是一樣,官話!」。族人開始圍著火唱歌跳舞,有些人忙著分配小米酒,有些人則去幫忙殺牛煮玉米的,忙亂中卻井然有序。

 經美燕說明後我們才知道,原來阿美族的男人是以輩份分成八組各穿不同的衣飾,每年豐年祭各組各有所司的分派工作,在以前是很嚴謹的,散居各地的族人再怎樣都要趕回來參加祭典,現在因族群觀念漸漸被淡化祭典也每下愈況。

 二哥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雙手捧著牛的頭蓋骨,裡面盛了不知什麼熱騰騰的東西要請我們吃,美燕說:「這是煮熟的牛血,只獻給尊貴的來賓。」大家禮貌的各拿一塊往嘴裡塞,一股血腥味道直衝腦門,又不敢吐出來的硬是吞進肚裡,趕緊呷了一大口小米酒,總算壓了下去。

 美燕拖我們下去跳舞,灰黑的蒼穹、熊熊的營火、明滅的火把、青春的氣息、豪邁的友情、粗懭原始活力的族群,在烏雲與明月交相掩映的中秋夜,盡情歡唱舞動著豐盈的生命力,沒有虛偽矯飾,處處洋溢著熱情歡愉。

 突地裡竟下起細細的秋雨,「怎麼會下起雨來?」大家有點掃興的說,「不!不!下的好!下的好!祖靈很高興的來饗用祭祀的犧牲才會下雨。」二哥手舞足蹈的回道,我倏然明白阿美族人深層內在的文化傳承,絕不是外人所能瞭解臆測的。

 雨越下越大,美燕細心的弄來了幾把雨傘,我和阿莉共同撐著,一種很奇特的情愫油然而生,只覺得能在此時此地共同參與體驗這樣一個盛會祭典,必定有甚深的情緣,我側眼看阿莉亦是神采飛揚,怎麼會認識阿莉這麼久,沒有發現她是這麼質麗美秀的女孩,這種少年戀慕的情愫深深的震撼了我。再度告訴自己:「記住啊!這樣一個時刻。」

 到了午夜大家盡興的回到美燕家,每個人都是濕淋淋的雨水夾雜汗水,美燕帶我們去廚房燒水處交待了一下又趕回會場。起火燒水還難不倒常常露營的我們,大概是想盡快洗好澡,我和俊雄拼命往灶裡丟木柴,突然跑來一個四、五十歲的歐巴桑,拖著振隆指著天空咿咿啊啊不知說些什麼,大家跑出去一看,煙囪燒得火紅火星噴得四散,只差廚房沒燒起來。嚇的趕緊把木柴從灶中拖出澆熄,頓時水氣、煙火、灰屑、煙塵四處飄散,美燕家的廚房給弄黑了一片。阿嬤聽到鄰居歐巴桑的聲音就走過來一看究竟,我們趕緊連聲道歉,美燕聞報也趕了回來,阿嬤跟美燕嘰嘰聒聒一陣後轉身回臥室,問美燕阿嬤說些什麼?

 「阿嬤說謝謝你們幫我們家救火!」美燕認真的答道,一時大家面面相覷笑成一堆,真不知從何說起。 

 隔日二哥帶我們遊玩了鯉魚潭和花東海岸,在海邊替大家拍了許多照片,卻被海防的阿兵哥阻止,當時拍攝海岸線弄不好會被冠上竊探國家機密的罪行,幸好二哥剛從海軍陸戰隊退役沒多久,跟那些阿兵哥交涉了一陣子,才同意讓我抽掉底片放行,三天來的快樂興致幾乎一掃而空。 

 我們決定搭花蓮輪回台北,美燕因快要開學也跟我們同行。熱門的花蓮輪只買得到坐票,上了船美燕不知去哪裡打聽到船長竟是大哥的朋友,弄來兩個臥艙給女孩子睡。振隆、俊雄和我坐在舺板上看著「海上生明月」,看著遠遠岸上城市若隱若現的燈火,看著近處點點的漁火,看著船行走激起、消逝的浪花,竟然沒有人開口嘻鬧。想起這趟花蓮行的種種,想起這群一起度過苦澀青春歲月的朋友,忽然領悟到李商隱「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惆悵情懷。原本想在船上對阿莉的表白,就也這樣的隨著花蓮之行的結束而做罷!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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