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緩緩下降,機身外傳來放下襟翼的機械聲響。右舷窗口浮現一座島嶼,雖只一角,它獨特的形狀已經昭告:金門到了。從空中望去,金門被陸地三面包夾,形勢甚險──其實金門本就是近岸的一座島嶼,只是在人為的政治分界上屬於台灣這邊,才讓人有這樣的感想。
曾在書上讀到八二三砲戰時國軍運輸機在金門上空遭到共軍攔截的故事:一隊C-46「老母雞」雁行直進,接近金門時米格機忽然從右側翼出現,一擊而去,將兩架運輸機擊落墜海,在水面撞出一圈圈向外擴散的波浪……客機此刻的位置高度,和當年的運輸機大概差距不遠吧,我是否看到了當年駕駛員望見的海天景色?
這天傍晚,我爬上太武山,接近山頂時見道旁有一處岔路,路標寫明通往倒影塔和「鄭成功觀兵奕棋處」。所謂奕棋處乃是後人杜撰的一個假景點,想來不會有什麼意思。畢竟左右無事,姑且往觀。走上階梯沒幾步路就到了,「奕棋處」果然無趣,旁邊的展望台卻是風景絕佳,令人大暢襟懷。
憑此一望,海口形勢盡在眼中。除了金門島的西北海岸,往西可見烈嶼、廈門,向北則是大小嶝和泉州的石井、圍頭。近處山腳下平疇一片,間或點綴著樹林和村舍,又有兩道村煙悠悠豎起,風光和樂;平靜海水彼端,大陸在焉。空氣中漂浮著恰到好處的一點點粒子,使對岸看起來又清楚又飄渺。海岸線曲折蜿蜒,遠山隱隱。這是神州大陸的邊隅一端,大地由此展開,翻過山頭之後向著望不見處無盡地延伸而去。而回頭處汪洋漫渙,又通往另一片廣闊的世界。
夕陽逐漸西沉,一道暮雲遮住太陽,卻有金光如瀑,撒落在金廈之間的海面上。遠處廈門島上大樓剪影錯落如城垛。近處一道弧形的海灣是后江灣,陸地延伸入海處名叫古寧頭。金光最燦爛的沙灘邊上,便是折戟沉沙的古戰場。
金門聚落迷人之處:古雅和完整
抱著尋訪戰地的心情來到金門,卻發現自己踏上的是一座人文之島。一路上固然看到許多碉堡要塞,但再多厚重的鋼鐵水泥工事,也掩蓋不住金門各地煥發的典雅風情。最令人驚訝的是,島上歷史紋理極為豐富,我常在一日之內頻繁地穿梭於清代老宅、民初洋樓和當代的碉堡坑道間,一轉身又到訪明朝的墓塚碑碣,彷彿在好幾個不同的島上遊玩似地。我按照以往旅遊的經驗,帶了自以為達到安全存量的底片,沒想到最後卻拍到一張也不剩。
且說才出了機場,頭幾天下榻處的夏興民宿主人驅車來接。一到村裡看見主人家祖傳的老宅正堂,便叫人忍不住讚嘆。宅邸造型古雅,處處講究卻又毫不張揚,體現著一種品味高尚而又自在從容的生活方式。
安置好行李後,隨即跟主人租了一台小綿羊摩托車,往著名的瓊林聚落而去。這日暑氣酷甚,我走進村裡不多遠,便被逼得額上直冒冷汗,頗有幾分快要中暑的跡象,不由得放慢腳步,最後索性在蔡氏家廟裡席地坐著休息。偶爾有風從天井吹過,給我這外姓遊人帶來一點清涼,也讓人靜下心久坐端詳。
家廟裡陳設簡單隆重,主殿中央不設一物,只在正面牆上安著供奉祖宗牌位的神龕,底下擺著一張淺淺的供桌。進得廟來,乍看空空蕩蕩,然而稍稍仔細品咂,這空曠卻自有一種飽滿與肅穆,向著參拜者隱隱耳語。這種力量,很大一部分來自於樑上掛滿著的各種匾額,像是「振威將軍」、「祖孫父子兄弟叔侄登科」等,尤其是六面「進士」匾,深深傳達著家族的光榮與對子孫的期許。
幾年前一支高粱酒的廣告似乎就是在這裡取景,僅僅幾秒鐘的一個緩慢推進鏡頭,就把整個金門的氣派和悠遠全都點出來了。
金門聚落的迷人之處,在於古雅和完整。家廟的精美炫麗自然不在話下,多數的民宅雖然樸實,也都有一定的講究與品味。更珍貴的是,因為長期的軍事管制,整座村落像是被封在時空膠囊之中,原原本本地保存了下來。
譬如珠山,多麼漂亮的一個小村子。個別的建築並不一定令人感到驚豔,但整個聚落就這麼靜靜傍著一座小丘,綠樹環繞,讓人身心皆放鬆。村口有塊小空地,隔著一座池塘又可見順著地勢梯升的廟前廣場和薛氏家廟。兩旁復有民宅和洋樓簇擁著,構成具有縱深與層次的景觀,兼以山圍水映,意象極好。
其他村落,如水頭、山后、青嶼、歐厝等等,各有特色,難以盡記。行走其中,彷如走入古時人們的生活之中。又可從以家廟為中心的聚落布局,隱隱然感受到一種倫理的秩序。
然而說來有些傷感,金門聚落予人的印象除了美,便是蕭條。村子裡總是有許多無人居住的房子。有些門上鎖頭新鏽,信箱上還貼著主人的新地址。也有不少已經朽壞坍毀,遭植物侵長,漸漸沒入自然之中。
我漫步走過整個瓊林,偌大的村子無甚人蹤。從蔡氏家廟後面穿過小巷,走到貫村而過的柏油馬路上,可以看到路邊一棟長條狀的平房,掛著餐廳、照相行、油漆店等招牌,但皆已人去樓空。只有尾間一家小雜貨鋪開著。我走進店裡想買飲料,店主卻不在,對街「六世竹溪公宗祠」側門口一個坐著乘涼的老阿伯見了,忙向祠裡喊聲,老闆才從小小的側門鑽出來招呼。買好了飲料,我過街偷眼一瞧,宗祠裡老人們正搓著麻將,或閒坐泡茶聊天,遂不敢貿然入內打擾。
我復往村裡走,晃進另一間空無一人的宗祠。後殿樑上分頭掛著「左參政」、「右侍郎」兩面牌匾,顯見是個人才輩出的支派。而今兩面牌匾下各擺著一張麻將桌,靠牆的桌子和櫃子上堆滿成套的茶具和幾十個大茶杯,想來也不時有番熱鬧。我拉了一張椅子在牌桌旁坐下來默默張望,想像這裡曾經有過的虔誠祭祀和榮耀典儀,也許還有糾紛的排解與家法的裁斷。樑上的赫赫功名依然高懸,百年如一日,它們要激勵的族中晚輩卻已多遠遊他鄉,只留下老人們用茶香和麻將聲陪伴著祖先遠年的榮光。
蕭條使得聚落保持著完整與美感,但蕭條也使建築群日漸崩解荒圮、人文內涵一點一滴地老化流失。金門老聚落正處在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上,若經濟發達起來,則不免受到現代化的衝擊而失去原有風貌。但持續蕭條下去,許多老屋又不免慢慢變成廢墟。只盼望,像是日本妻籠宿或德國班貝格等老聚落原貌保存與活化的例子,也能夠在這裡實現。
其實金門本來就是一個人口頻繁遷移出入、數度榮枯交替的地方。金門早期的居民不乏各朝各代躲避戰亂、尋求海外平靜之地的避難者。但當他們安頓下來,心情平復之後,卻常發現金門並非一個完美的世外桃源。這裡耕地狹小,人口稍微繁衍便感到生活的壓力。加上幾無間斷的海盜騷擾與歷代戰火,都讓金門人苦不堪言。同時金門面向海洋,興販致富的誘因,也促使居民往外發展。
這種種原因,使得金門人不斷向海外移民。他們到澎湖、到台灣,更多人前往南洋經商。他們之中少數發了財,沒有忘記中國人「衣錦還鄉」的觀念,帶著大把鈔票和當地流行的房屋圖樣,回到金門蓋起一間間富有南洋殖民地風格的洋樓。然而他們早已在南洋落地生根,蓋好洋樓之後可能只是回來看一看,很多人甚至不曾實際住過這些房子,而是請族人代為管理,或者提供作為村中的學校。
也有很多金門人,世世代代居住在這座島嶼上不曾離開。他們面對艱困的自然環境與禍亂,必須尋求信仰上的安慰。金門多風,又因樹木稀少,風勢裡常挾帶砂石,造成生活和農業活動上很大的困擾。因此能夠鎮風鎮煞的風獅爺,成為金門最普遍也最具特色的民間信仰。
這次造訪金門,雖非有計畫地找尋風獅爺,但也隨時留心地圖上的標記,盡量參拜所經之處的獅爺們。來金門之前,對風獅爺只有片面且刻板的印象,其實沒有太多期待。然而此番一尊接著一尊看下來,愈覺精彩紛呈,竟有些看得上癮了。風獅爺造像無定制,也沒有固定的形象。最大的一尊高近四公尺,最小的比拳頭大不了多少。姿態或立或踞,也有作撲躍狀的。有的以磚泥塑成,全身彩繪。有的用花崗岩寫意素雕,又經歲月風化而面目依稀。絕大部分和我們習見的廟前石獅不同,千變萬化十分自由。
每一尊風獅爺不僅外型獨特,各個村子還會給自己的風獅爺賦予不同的個性和專長。譬如傳說夏墅風獅爺貪嘴好食,常在晚上偷吃村裡的雞鴨,村民用紅繩拴住祂也沒用,只好多備供物餵飽祂。又如東洲風獅爺的專長是緝盜,凡有人遺失財物,向祂祈求,都能夠馬上尋回失物。
和多數神祇不同的是,風獅爺並不供在廟中,而是佇立在村頭或田地裡,和人們站在一起面對艱困的自然環境。人們也總是在風獅爺嘴裡塞進餅乾、糖果或油麵,用最親暱的方式供奉祂。
每個村子都有只屬於他們自己的風獅爺,保佑著村民也陪伴著村民。風獅爺的樣貌與專長,反應著各個聚落所面對的不同生存挑戰,更反映出當地人們的感情與審美觀,非常動人。我前往八二三戰史館時,特意尋找位在附近的西洪風獅爺,書上說祂身上留有砲戰的彈痕,但我找到時風獅爺已被修葺一新。一開始雖覺得有些可惜,稍一想,祂畢竟是當地人所信仰的神明,人們不忍看祂帶著戰爭遺留的創痛,也是情理中事。
我另外在書上看到有一尊下湖風獅爺,面部朝上望著天空,十分特別,於是特地往尋。我騎車在田間小道慢慢穿梭,不時東張西望,忽見燦綠的高粱田中兀立著一尊筆直灰黑的花崗岩石獅。停車上前近看,這風獅爺姿態堅定,張口仰望似發天問,又像為人們長禱著什麼。
祂不知已在這裡櫛風沐雨地仰望了多少年月,祈問了幾個世代?和祂比較起來,人們的疑惑便都顯得渺小而短暫。也許祂正是用這恆毅的身影,告訴人們:天的事,問不出來的,安心低下頭過日子吧!
在金門將近170個自然村裡,有160多座家廟、131間洋樓,以及無法確切計算數目,只知每個村子至少都有一尊以上的風獅爺。此三者,可以說是金門聚落共通的基本組成元素。家廟是金門人和大陸傳統的眷戀連結,洋樓是金門人面向海洋勇敢出發的輝煌成果,風獅爺則是金門人在本鄉艱苦求生的祈禱與安慰。
家廟、洋樓與風獅爺在每個村落裡分頭佇立,畫出世世代代金門人都必須面對的三個生命座標。它們又像一首賦格曲的三個聲部,彼此追逐,又互相對位和聲。
而晚近60年來,每個村落裡都增添了一些同樣的新元素,它們是老宅外牆上的累累彈痕和愛國標語,為金門的三個主聲部加上了鏗鏘的節奏。......(詳情請見歷史月刊25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