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儀 鳳 愛 香 水 . 她 把 最 好 的 香 水 作 為 藏 品 , 裝 入 一 個 木 箱 , 文 革 爆 發 , 這 個 木 箱 再 沒 有 打 開 過 . 後 來 , 她 把  箱 子 送 到 我 家 , 對 母 親 說 , 這 裡 面 都 是 最 好 的 香 水 , 有 的 比 黃 金 還 貴 . 妳 有 兩 個 女 兒 , 她 們 可 以 用 . 母 親 執 意 不 收 , 羅 儀 鳳 想 了 想 , 説 , 算 我 放 在 這 裡 , 總 可 以 吧 ? 母 親 答 應 了, 那 麼 喜 歡 香 水 的 她 , 自 己 竟 一 瓶 不 留 . 從 此 , 她 不 提 木 箱 的 事 , 直 到 死 .

                  羅 儀 鳳 喜 歡 鞋 . 我 一 直 以 為 在 她 的 服 飾 穿 戴 裡 , 最 講 究 的 部 分 就 是 腳 下 的 一 雙 鞋 . 她 穿 鞋 要 配 衣 服 , 配 季 節 , 配 場 合 , 配 情 緒 . 一 句 話 , 把 鞋 穿 到 了 審 美 的 境 界 . 紅 衛 兵 抄 家 , 破 四 舊 的 時 候 , 羅 儀 鳳 把 鞋 子 統 統 翻 出 來 , 幾 乎 堆 成 一 座 小 山 . 看 著 那 些 八 方 買 來 , 四 季 穿 著 , 一 心 收 藏 的 鞋 , 最 後 , 屈 從 了 現 實 , 放 棄 了 審 美 . 把 鞋 子 扔 了, 一 雙 未 留 .

                  羅 儀 鳳 愛 花 , 栽 有 一 片 法 國 品 種 的 玫 瑰 . 她 對 章 詒 和 說 : < 我 無 夫 無 子 , 這 輩 子 只 剩 下 一 點 兒 愛 好 , 我 喜 歡 鞋 , 現 在 鞋 都 扔 掉 了 . 我 愛 花 兒 , 可 那 些 盛 開 的 玫 瑰 , 是 我 在 66 年 8 月 被 抄 家 的 當 天 夜 裡 , 流 著 眼 淚 , 親 手 用 開 水 澆 死 的 . 現 在 , 花 兒 沒 有 了 . 我 愛 香 水 , 香 水 沒 有 了 . 我 愛 音 樂 , 音 樂 沒 有 了 . 我 愛 英 文 詩 , 詩 也 沒 有 了 . 我 從 來 沒 有 , 也 不 想 妨 礙 共 產 黨 , 可 共 產 黨 為 什 麼 要 如 此 侵 害 我 ? 這 場 文 化 大 革 命 對 我 家 來 説 , 是 釜 底 抽 薪 , 對 我 個 人 而 言 , 是 經 脈 盡 斷 哪 ! > 

                  我 一 直 琢 磨 康 氏 人 家 , 父 親 説 過 , 她 們 母 女 是 真 正 的 貴 族 . 我 想 , 這 些 昔 日 的 貴 族 活 在 今 天 , 日 子 太 難 , 心 也 太 苦 . 康 老 死 於 69 年 , 先 是 感 冒 , 送 進 醫 院 , 擱 在 觀 察 室 , 人 來 人 往 , 頂 著 走 道 風 口 , 連 病 房 都 不 給 . 後 來 , 章 詒 和 見 到 羅 儀 鳳 , 時 隔 一 年 多 , 60 歲 不 到 , 形 容 盡 變 , 變 成 了 一 個 老 婦 . 母 親 説 , 儀 鳳 的 老 , 是 從 心 老 開 始 的 . 母 親 的 話 , 像 一 根 鋼 針 刺 痛 我 的 心 . 我 不 知 道 羅 儀 鳳 什 麼 時 候 去 世 的 , 只 曉 得 在 文 革 後 期 , 遭 人 檢 舉 , 令 其 交 待 與 司 徒 雷 登 的 反 革 命 關 係 . 因 為 她 16 歲 考 入 燕 京 大 學 , 年 紀 最 輕 , 功 課 最 好 , 深 得 這 位 洋 校 長 的 賞 識 . 羅 儀 鳳 一 再 説 自 己 是 驚 弓 之 鳥 , 怕 的 就 是 政 治 . 我 想 , 正 是 中 國 酷 烈 的 政 治 折 了 她 的 壽 . 況 且 , 靈 魂 高 貴 者 往 往 脆 弱 . < 斷 送 一 生 憔 悴 , 只 消 幾 個 黃 昏 > . 曹 雪 芹 紅 樓 夢 , < 滿 紙 荒 唐 言 , 一 把 辛 酸 淚 , 都 云 作 者 癡 , 誰 解 其 中 味 > . 

                   1978 年 秋 , 章 詒 和 被 釋 放 出 獄 , 她 去 看 了 羅 儀 鳳 死 前 的 住 所 , 睹 物 思 情 . 回 到 家 中 , 心 情 無 論 如 何 也 好 不 起 來 , 她 問 母 親 : < 那 東 四 十 條 何 家 口 的 大 宅 院 , 是 康 同 壁 自 己 的 房 子 , 屬 於 私 產 , 現 在 如 何 了 ? > , 母 親 説 : < 那 宅 院 早 讓 別 人 佔 了 > , < 誰 佔 了 ? > , < 葉 道 英 > . < 是 葉 劍 英 的 弟 弟 嗎 ? > , < 是 的 > . < 他 憑 什 麼 佔 康 家 的 私 房 ? > , < 江 山 都 是 人 家 的 , 還 説 什 麼 房 子 > . < 混 帳 王 八 蛋 > , 章 詒 和 翻 身 而 起 , 在 監 獄 裡 學 會 的 髒 話 , 不 知 怎 地 竟 脫 口 而 出 .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