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張文婷萬里尋舊識

  原來張松柏教授在1950年的時候，收到美國匹茲堡大學一位教授的聘書，請他去做研究學者，那時台灣時局很不穩定，他就辭掉台南工學院土木工程系大學教授的職位，攜了家眷，帶了全部積蓄，趕赴美國。

  不意到了洛杉磯入關的時候，張教授突感身體不適，查出來他原有潛伏的的B型肝炎而不自知，因為近來飲食不當，起居不定，旅途奔波等等原因，轉為重症。

  那時，他們在異國他鄉，沒有健康保險，已經耗盡了手頭的積蓄，向匹茲堡那位聘請他的大學的教授求助，那邊因為他還沒有上任，所以也沒有醫療保險。由肝炎蹉跎成肝癌，錢財耗盡, 終至飲恨異地，喪命他鄉。

  惶惶不可終日的李翠英帶了初中畢業的女兒張文婷，好不容易在洛杉磯中國城工業園區製衣工廠內找到了一份幫女工們剪線頭的工作。

  剪線頭是什麼工作?原來工廠為了節省女工工資，就把製作成衣的程序分成很多種，設計、剪裁特別貴，所以值得另聘專家，而就算操作電動縫紉機也盡量減低工作成本，所以操作縫紉機的女工就不做剪線頭、釘鈕扣等工作。李翠英初到工廠第一個工作就是在女工縫好的衣服上檢查有沒有露出來的線頭,若是找到了, 就仔細修整剪去并縫整，使衣服看起來比較高級。
  如此每日朝九晚五，一週下來，只賺到美金不到廾元，幸好當時中國城的製衣廠在美國一枝獨秀，女工工資雖少, 但卻是一個穩定的工作。

  且說張夫人李翠英帶著女兒,憑著中國婦女吃苦耐勞的精神，加上她們出國之前已經學習了一些英文，至少語言方面，可以在美國勉強立足。母親李翠英與女兒張文婷每天早出晚歸，白天母親做製衣廠剪線頭的女工，女兒由高中一年級讀起, 晚上母女与其他中國女工擠在統艙中睡覺,。

  四年之後，女工李翠英已經進級成為女工工頭,生活也是日漸寬裕，張文婷高中畢業後，進入當地兩年制的免費社區大學，學習美國的商業知識，兩年畢業以後，女兒張文婷也加入了制衣工廠，成了該工廠會計，老廠主退休, 把工廠賣給母女兩人，為了節省房租,母女在工廠附近購買了一套便宜舊公寓,母親管理女工，女兒經營帳目，業務自是蒸蒸日上。

  後來，母親李翠英發現由台灣運進已經制好的成衣，不但式樣時髦、手工精細，而且因為美國女工工資過高，所以轉手台灣製的成衣更為賺錢。 

  1970年夏天，是張教授逝世20年紀念，她們又增購了一幢舊的獨主家屋,搬家那天,把張教授生前留下的小箱整理了一下，在箱底發現了一封台灣嘉義山仔頂44號余幸福及陳秀山夫婦的來信，兩人讀後，靜極思動，特地休假兩周，想回台灣來看看，若能找到余家，當然最好，若找不到，就算到台灣來觀光也行，聽說台灣經過蔣經國先生的勵精圖治，欣欣向榮，還計劃了日後要在台灣做十大民生基礎的建設哩！

  張文婷在說話的時候，不但敘事清晰，解釋得也頭頭是道，深得余老師和師母的欣賞和欽佩，她笑起來小虎牙格外可愛，余京生簡直看呆了。

  「張教授若地下有知，對妳們母女努力的成果，一定十分欣慰！」余老師下了一個安慰大家的結論。

  「我可以帶你們去觀光嘉義八大懷舊景點，伴你們進入歷史, 首先,當然就是参觀我工作的農試所以及旁邊的嘉義植物園，嘉義公園，附近就是蘭潭，嘉義文化中心，也可以到阿里山去乘坐阿里山小火車，還可以到關子嶺去看水火同源…。」余京生忙不急待地建議。

  「好哦,太好了！」張文婷用中文說道,立刻舉手同意。

  「翠英姐，他們年輕人自己去玩，我帶你到我工作的圖書館去參觀如何？」知兒莫若母，余京生對張文婷的愛慕，余師母心裡有數，而張文婷對余京生的喜歡，簡直是有目共睹，所以余師母向李翠英使了一個眼色，不讓她去做電燈泡。

  「妳們住的這家大飯店，雖然不錯，可惜距山仔頂有點遠，京生要來接文婷去觀光嘉義，稍微有點不方便，不如搬到我家來住，比較方便。」余師母很熱心地建議道。

  「那怎麼好意思，太打擾了。」李翠英說。

  「不知道你們還記得不記得，1949年我們在台南下船的時候，早就在你家打擾過了。」余老師笑嘻嘻地提醒。

  「那時, 翠英姐和我一同下厨, 張教授和幸福一同打掃房間，怎麼一晃就是20年, 孩子們都成中年人, 我們也快退休了。」陳秀山感嘆道。

  「人生海海，時間過得真快呵！」李翠英嘆了一口氣,表示同意。

  話說余家把張文婷母女安排在高秋月和余愛台住過的新添的房間之內，第二天，余師母就親自到廚房去與許秀美一同來燒煮來款待美國來的客人, 這一頓重逢早餐, 吃得大家都笑遂顏開。

  「你家這位廚師好手藝！」李翠英一面用餐巾擦嘴,一面讚美道。

  「其實我也會做飯、做菜以及燒煮的。」坐在文婷身邊的京生輕輕地說道。

  「是嗎，你怎麼學會的？媽媽教的？」文婷笑嘻嘻地用斜眼看著他。

  「小時候，我常常幫忙我家的廚師阿月煮飯、燒菜，所以學會了不少烹飪的技巧。」京生被文婷看得不好意思，很認真地辯白道。

  「誰是阿月？」客人李翠英好奇地問。

  「阿月是我家前任廚師，也就是京生的養女愛台的親生母親，你們現在住的那套房間原來就是砌給她們母女住的。」余師母解釋道。

  既然提到阿月和愛台，大家免不了泡了一壺熱茶，坐下來一面喝茶,一面把阿月和愛台的故事細細的介紹了一遍。

  「愛台後來有沒有去找她的親生母親呢？」文婷好奇地問。

  「雖然找過，不過阿月似乎更加喜歡她青梅竹馬的戀人，也就是愛台的後父，她對愛台的親生父親反而不怎麼依戀，何況愛台的後父似乎也並不那麼喜愛台。怎麼說呢？應該說,人和人的感情是說不清楚的。」余師母告訴大家她自己的觀點。

  「愛台在余家這麼受寵愛，她既然在我家出生，當然就是我們余家在台灣出生的人嘛！」余老師大聲宣布。

  大家聽了以後，都默默地點頭，表示同意余老師和師母的說法。 

  「你既然也會煮飯燒菜, 那你一定也很會照顧人囉?」張文婷笑嘻嘻地問，余京生也笑着點頭,表示同意。

  「走吧，妳坐在我機車後座，我帶妳先到我工作的農業試驗所去臨時請假兩週，然後帶你去觀光嘉義農試所，再看看農試所旁邊的嘉義植物園，風景真是有美麗喔！」余京生很興奮地對張文婷說，在他看來,嘉義農試所和嘉義植物園就是世界上風景最美麗的地方, 他說話的時候夾雜著一些閩南口音的台灣腔，聽在文婷的耳中，真有說不出來的可愛。

  眼看著坐在機車後面的張文婷雙手緊緊地抱着余京生結實的腰部，機車風馳電掣如飛一般下山而去，三位老人互相對視而笑，心照不宣。

  「張教授夫人，我帶妳到嘉義中學的圖書館去看書，說不定會看見著名的散文學家吳祟蘭老師來借書哩！她與她夫婿周谷先生最近就要調到美國的華盛頓DC去了，你們可以認識一下。」

  「華盛頓DC在東岸，我們的工廠在加州洛杉磯，相距很遠的！」李翠英笑了起來。

  「可不是嗎，人人都覺得嘉義和台南都在台灣中南部，其實住在兩個城裡的人也不見得天天可以見面。」余師母點頭同意，余老師也哈哈大笑了起來。

  話說余京生請完假,帶了張文婷在農試所各處參觀，不但帶她去看所有的田裡、園子裡的動植物，也帶她到大棚里及田野裡去看所有的農業機械，嘴裡還不停的說；「偶們台灣的人口密集，所以不能像美國一樣用大的機械耕田，我們用的一般都是小的用手操作的機器。」等等，張文婷雖然不一定對機器有興趣，但聽著余京生磁性的聲音，感受到他文雅的舉止，看見他臉上溫和的笑容，就十分陶醉了，根本不在乎他介紹了些什麼。

  「余京生,你現在做什麼工作呢？」張文婷突然打斷他的話。

  「就是維修嘉義農試所的機械。」余京生笑著回答。 

  「既然你會維修機械，那維修水管電線等等一定不在話下嘍。」張文婷非常高興地對自己解釋。

  「是啊。」余京生笑著承認。 

  「你現在的年薪是多少？」張文婷又追問他。

  「這個，還不錯，有好幾千元台幣。」京生很誠實的回答。

  「假設給你比現在多數倍的薪水，要你到美國洛杉磯的成衣廠去做維修縫衣機、運貨卡車的工作，你幹不幹？」

  「你們不是做進出口成衣生意的嗎？怎麼會需要縫衣機呢？」京生問道。
  「哪裡所有進口的成衣百分之一百如顧客的意思呢？當然有時還是免不了要用臨時女工車車縫縫之類。」張文婷回答。                                                                 「這個，你說是維修縫衣機及運貨卡車？當然好，我已經34歲了，當然希望有一個薪水更高的工作，而且，我也沒有去過美國，也想去看看洛杉磯什麼樣子。」余京生笑嘻嘻地回答。                                                                       

  話說文婷帶了京生兩人在台北美國大使館調查的結果，最快還是讓余京生先辦一個中華民國護照，然後到美國去觀光，為期六個月。

  辦理中國護照需要一個月時間，李翠英和張文婷只有兩周的假期，所以母女決定先回去讓公司開工，余京生留在台北獨自辦理赴美手續。

  「這樣好，如果我們在美國能夠再度相遇，那就表示你余京生是自動自發要來找我的！」張文婷自言自語地說。

  平常不注意，現在，余京生注意到了：嘉義火車站的牌子上寫的全是中文，松山飛機場的牌子是中英文並列，但是入了美國洛杉磯的關口，一位機場的美國服務人員對他用英文說過「歡迎你到美國來！」之後，他發現自己進入一個完全是英文的世界，所有的人都在說英語，洛杉磯機場的牌子和指標全部都是英文，完全沒有一個中國字。

  幸好當初跟著自己的養女余愛台學了六年的英語，也跟她學會了閱讀農業機械上附的英文說明書的能力，他鬆了一口氣，非常感謝他在世界上有了這麼一個好的養女。

  話說余京生獨自一人, 提了行李，由台北坐了十二小時的飛機, 抵達美國洛磯機場,茫茫然跟隨著人潮走出機場大廳，站在華航外面的街邊，只見沿街排了一排各式各樣來迎接客人的的汽車，這些車子慢慢地移動，站在他前面的旅客紛紛各自上車，他正在不知如何與張文婷聯繫的時候，輪到一輛紅色的小汽車停在他面前，車門開處，一個漂亮的女駕駛員推開車門，跳出車來。

  「真好, 飛機没有誤點! ！」張文婷自言自語。

  「文婷, 張文婷, 我們又見面了! ！」余京生大聲喊道。

  「余京生！你果然真的自動自發地來了！」張文婷見到余京生實在是太高興了，立刻衝進余京生的懷抱，緊緊的抱著他，哽咽地用中文對他說話，京生也激動地告訴文婷;她是他到美國來第一個用中文跟他說話的人。

  「歡迎你來參加我們中國人在美國打拼的陣營！」說完,她打開了小汽車後面行李箱的車蓋, 讓京生把行李放進去, 蓋上車蓋。

  「余京生，我忘了問你會不會開汽車？需要不需要考一個美國加州的駕駛執照？」張文婷是一個務實的女人，她所關心的問題都很實在。

  「我是修理機械的技師，怎麼不會開汽車呢？我有一個國際駕駛執照，至於我需要不需要考一個美國加州的駕駛執照，那我就不知道了！」余京生也很務實地回答。

  張文婷開了她的紅色私人小汽車,帶了余京生進入一個空曠的大院子,在一個很舊很大的房子前面停了下來。

  「這是我替我們新買的房子，已經四、五十年舊了，裡面的電線、水管、下水道都需要換新，這是給你這機械維修師大展身手的地方吧！」張文婷笑對余京生說。

  「你的話有對有錯，錯的地方是機械維修師不一定懂水管、下水道。對的地方是這裡果然是我可以大展身手的地方！因為在嘉義山仔頂44號我家的日式房子裡所有的電線、水管、地上排水道全都經過我一一親手換過。」余京生笑著回答。

  一走進這空蕩蕩的大房子裡，廚房裡就冒出香噴噴的中餐味道，張文婷的媽媽李翠英身上繫著圍裙，手中拿著鍋鏟笑咪咪地迎了出來。

  「余京生，歡迎你來參加我們這個中國人在美國打拼的的陣營，肚子餓了吧？你們再不到，我們就要先吃了！」

  張文婷一直與她的媽媽李翠英住在中國城工業園區她們工廠附近的一個公寓裡，就在他們工作的成衣進出口公司附近。這棟又大又便宜的舊房子是張文婷新置的私人財產。

  「媽，我想帶京生去買裝修房屋建築材料。」張文婷迫不及待地對媽媽說。

  「且慢且慢，先讓京生肚子吃飽，洗澡、睡覺、緩過他的時差，認識一下他丈母娘的新男朋友，再開始也不遲！」老太太笑咪咪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