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柏三株院落橫，護持幽客道心生。

紅花綠葉秋風後，冷月飛霜負雪盟。

蒼髯龍吟迎鳳宿，盤根虎踞欲天擎。

孤高勁傲非無義，捐軀棟樑扶廈傾。

--- 詠庭柏

林老師在三、四十年前台大森林系畢業後，因為加拿大森林多，就到加拿大來工作。當時林老師年輕，也參加一些政治活動，很自然地被國民黨政府列入黑名單，結果在加拿大溫哥華一住三十多年，直到幾年前才退休。

早就聽朋友說過，林老師家裏的盆栽一定要去看， 事實上每年在溫哥華台灣文化節展出的盆栽，林老師每次都得獎，我看了幾株嘆為觀止。在溫哥華小偷不會太多，林老師的家裏曾經被小偷光顧過，被偷的不是什麼金銀財寶，而正是這些盆栽。

我問林老師會不會心痛，林老師表情有點黯然說：「我的盆栽都是最聽話的寵物，寵物有人認養，不會心痛，只擔心他們沒有好好照顧這些盆栽，沒有把它養好。」

把盆栽當「最聽話的寵物」看待，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真是痴人。

林 老師的庭院，整個後院可能有五、六十坪的土地，滿滿都是盆栽。我對盆栽是外行，只是隨口指著一株二十幾公分的松樹，隨口問：「這株多少年了？」

「這株十五年。」

他隨手又指其他的稍微大一點的盆栽：

「這株二十五年。」

「這株三十年。」

「這株四十年。」

「這株…」

林老師如數家珍。看他的庭院，有各種用具，各種土壤，分別一隔一隔地裝著，就像中葯房的葯，隨時可以抓它一把。

林老師的庭院，有特定的剪枝的座位和可以旋轉適合剪枝葉的桌子，他示範如何剪盆栽。他說楓樹枝葉宜春天剪，松樹宜目前六、七月時間剪。因為松樹剪枝會流下松汁，這個時間剪，松枝比較會凝固。看起來盆栽與人一樣，也要因時、因材「施教」。

我笑指他庭院幾十公尺高的松樹說：

「你二十幾公分高的盆栽，已經種了十五年。這種在土裏幾十公尺高的松樹，不是種了幾千年了嗎？」

他說：「人不是長得高或長得胖，就年紀大。」

我說：「盆栽長不大，是不是因為根的伸展受到體積的限制？」

他說：「當然，因為根沒有辦法伸展，自然生長受到限制。」

我一下子愕然。這倒使我很有感概，在盆栽裏的松樹，就像有些專制國家的人才，才能的伸展受到框框的限制，人的思想和見識，永遠無法超越時代，超越歷史。這樣的國家只有「愛國」意識，因為「國家」就是盆栽的盆子，他無法把根伸展到盆子外，所以這樣的國家國民的思想，無法伸展到整個人類和整個歷史的極限。

在伊拉克怎麼會有偉大的哲學家和音樂家？在阿拉伯怎麼會有女詩人或女政治家？在烏干達怎麼會有偉大的科學家和文學家？在「中國」這個盆子內，有可能會產生啟蒙思想家麼？盆子內的松子，它的伸展是受限的，再怎麼好看，再種幾百年，也長不到一百公分。但是在自由的土壤，可以高聳雲天。在民主自由的國度，就像森林的土壤一樣，像「松柏」這樣的人才，如果只是栽在盆子內，真是暴殄天物。

我問林老師：「你把松樹種在盆子內，就像古代女人裹小腳，不覺得很殘忍？」我曾經看過外祖母裹小腳，那的確非常殘忍的文化。

林老師愕了一下，認真道：「我本來也這樣想，但是這些盆栽都是我從林中撿松子培養出來的，如果沒有我的栽培， 這些松將成為森林的肥料，絕不會成為松樹。我把它帶回來，細心照料，每天澆水施肥，照料不好，還會為它流 淚。我想我沒有辜負它。」

林老師講得充滿了感情，這些松樹他用愛去呵護，然而成為「寵物」後，就失去了自由，而成為主人的裁雕對象，不管松樹的天性是什麼，主人喜歡它長什麼樣子，它就長什麼樣子。台灣許多父母對子女的期待，正和林老師一樣，一切把子女呵護得好好的，只希望子女未來成為自己理想中的人。子女也許在藝術、文學上可以成為高達千丈的松樹，然而父母卻希望子女唸電腦或高科技，成為非常好看、名貴的「盆栽」。

林老師仔細剪他的松樹，神情就像雕刻家在雕他的雕像一樣地深情和專注。他說：「松樹應把生得較長的枝先剪掉，留下短的再給它長，這樣才會好看。」

這不是張九齡詩中所說的 「美人患人指，高明逼神惡」嗎？原來我過去的中學教育，是來自「盆栽哲學」，大學聯考把學生的特長、興趣都磨掉了，只要把考試的三民主義、國文、英數，史地唸好就好，因而塑造了同一模子的「盆栽」人才。

我問林老師：「為什麼有的盆栽還用鉛絲綁著？」

他說：「這是為了使盆栽內的樹可以長出自己喜歡好看的形狀，東方人的盆栽，比較會使用鉛絲。西方人的盆栽，比較會任其生長，較有氣勢。」東方的建築都較有雕畫，西方巴洛克的建築，是高聳入雲。東西方哲學，表現在盆栽上，竟然也如此的類似。西方比較重視個性的自由伸展，東方的父權思想還是較重。這滲透在文學、藝術及其他方面，真的無所不在。

我在林老師的後院嗒然若失，沈思良久。我家裏沒有養寵物，我也不喜歡寵物，我將來也不會種「盆栽」了。我還是喜歡我家後院那三棵種在土地上又高又大的柏樹，我常在柏樹下靜坐，如同佛陀在菩提樹下靜坐一樣，它常常給我啟示。它們的自由伸展和風霜勁傲的精神，才是我人生學習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