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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金鎖記(下)
2006/05/13 16:47:16瀏覽1072|回應0|推薦11

 

前期文章:【轉貼】金鎖記(上)

 

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媽子取過兩床毯子來打發哥儿在煙榻上睡覺。

這時芝壽也已經起了身,過來請安。

七巧一夜沒合眼,卻是精神百倍,邀了几家女眷來打牌,親家母也在內。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儿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布了出來,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

眾人竭力地打岔,然而說不上兩句閑話,七巧笑嘻嘻地轉了個彎,又回到她媳婦身上來了。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漲,也無顏再見女儿,放下牌,乘了包車回去了。

 

七巧接連著教長白為她燒了兩晚上的煙。

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只手蜷曲著像死去的雞的腳爪。

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里盤問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里敘說一些什么事,可是天知道他還有什么新鮮的可說!明天他又該涎著臉到她跟前來了。

也許他早料到她會把滿腔的怨毒都結在他身上,就算她沒本領跟他拼命,至不濟也得質問他几句,鬧上一場。

多半他准備先聲奪人,借酒蓋住了臉,找點碴子,摔上兩件東西。

她知道他的脾气。末后他會坐到床沿上來,聳起肩膀,伸手到白綢小褂里面去抓痒,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他的金絲眼鏡上抖動著一點光,他嘴里抖動著一點光,不知道是唾沫還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鏡。……

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啦揭開了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万里無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個白太陽。遍地的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藍影子里。

芝壽待要挂起帳子來,伸手去摸索帳鉤,一只手臂吊在那銅鉤上,臉偎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噎起來。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昏暗的帳子里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然而她還是吃了一惊,倉皇地再度挂起了帳子。

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屋里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繡花椅披桌布,大紅平金五鳳齊飛的圍屏,水紅軟緞對聯,繡著盤花篆字。梳妝台上紅綠絲网絡著銀粉缸,銀漱盂,銀花瓶,里面滿滿盛著喜果。帳檐上季下五彩攢金繞絨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墜著指頭大的琉璃珠和尺來長的桃紅穗子。

偌大一間房里充塞著箱籠,被褥,鋪陳,不見得她就找不出一條汗巾子來上吊。

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里,她的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尸身的顏色。

她想死,她想死。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

明天她婆婆說:“白哥儿給我多燒了兩口煙,害得我們少奶奶一宿沒睡覺,半夜三更點著燈等他回來——少不了他嗎!”

芝壽的眼淚順著枕頭不停地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腫了,她婆婆又該說了:“白哥儿一晚上沒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儿似的!”

七巧雖然把儿子媳婦描摹成這樣熱情的一對,長白對于芝壽卻不甚中意,芝壽也把長白恨得牙痒痒的。夫妻不和,長白漸漸又往花街柳巷里走動。

七巧把一個丫頭絹儿給了他做小,還是牢籠不住他。七巧又變著方儿哄他吃煙。長白一向就喜歡玩兩口,只是沒上癮,現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著母親与新姨太太。

 

他妹子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醫服藥,只勸她抽兩筒鴉片,果然減輕了不少痛苦,病愈之后,也就上了癮。

那長安更与長白不同,未出閣的小姐,沒有其它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煙,抽的倒比長白還要多。

也有人勸阻,七巧道:“怕什么!莫說我們姜家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儿倆抽煙,又有誰敢放半個屁?姑娘赶明儿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爺就是舍不得,也只好干望著她罷了!”

話雖如此說,長安的婚事畢竟受了點影響。來做媒的本就不十分踊躍,如今竟絕跡了。長安到了近三十的時候,七巧見女儿注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換了一种論調,道:“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耽擱了她!成天挂搭著個臉,倒像我該她二百錢似的。我留她在家里吃一碗閑茶閑飯,可沒打算留她在家里給我气受!”

 

姜季澤的女儿長馨過二十歲生日,長安去給她堂房妹子拜壽。

那姜季澤雖然窮了,幸喜他交游廣闊,手里還算兜得轉。

長馨背地里向她母親道:“媽想法子給安姐姐介紹個朋友罷,瞧她怪可怜的。還沒提起家里的情形,眼圈儿就紅了。”

蘭仙慌忙搖手道:“罷!罷!這個媒我不敢做!你二媽那脾气是好惹的?”

長馨年少好事,哪里理會得?歇了些時,偶然与同學們說起這件事,恰巧那同學有個表叔新從德國留學回來,也是北方人,仔細攀認起來,与姜家還沾著點老親。

那人名喚童世舫,敘起來比長安略大几歲。長馨竟自作主張,安排了一切,由那同學的母親出面請客。長安這邊瞞得家里鐵桶相似。

七巧身子一向硬朗,只因她媳婦芝壽得了肺癆,七巧嫌她喬張做致,吃這個,吃那個,累又累不得,比尋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賭气便也病了。

起初不過是气虛血虧,卻也將合家支使得團團轉,哪儿還能夠兼顧到芝壽?后來七巧認真得了病,臥床不起,越發雞犬不宁。長安乘亂里便走開了,把裁縫喚到她三叔家里,由長馨出主意替她制了新裝。

赴宴的那天晚上,長馨先陪她到理發店去用鉗子燙了頭發,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貼著細小的發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苹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

一個小大姐蹲在地上為她扣撳鈕,長安在穿衣鏡里端詳著自己,忍不住將兩臂虛虛地一伸,裙子一踢,擺了個葡萄仙子的姿勢,一扭頭笑了起來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長馨在鏡子里向那小大姐做了個媚眼,兩人不約而同也都笑了起來。

長安妝罷,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

長馨道:“我去打電話叫車。”

長安道:“還早呢!”

長馨看了看表道:“約的是八點,已經八點過五分了。”

長安道:“晚個半個鐘頭,想必也不礙事。”

長馨猜她是存心要搭點架子,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打開銀絲手提包來檢點了一下,借口說忘了帶粉鏡子,徑自走到她母親屋里來,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又道:“今儿又不是姓童的請客,她這架子是沖著誰搭的?我也懶得去勸她,由她挨到明儿早上去,也不干我事。”

蘭仙道:“瞧你這糊涂!人是你約的,媒是你做的,你怎么卸得了這干系?我埋怨過你多少回了…  你早該知道了,安姐儿就跟她娘一樣的小家子气,不上台盤。待會儿出乖露丑的,說起來是你姐姐,你丟人也是活該,誰叫你把這些是是非非,攬上身來,敢是閑瘋了?”

長馨咕嘟著嘴在她母親屋里坐了半晌,蘭仙笑道:“看這情形,你姐姐是等著人催請呢。”

長馨道:“我才不去催她呢!”

蘭仙道:“傻丫頭,要你催,中什么用?她等著那邊來電話哪!”

長馨失聲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請四催的,逼著上轎!”

蘭仙道:“好歹你打個電話到飯店里去,叫他們打個電話來,不就結了?快九點了,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了!”長馨只得依言做去,這邊方才動了身。

 

長安在汽車里還是興興頭頭,談笑風生的,到菜館子里,突然矜持起來,跟在長馨后面,悄悄掩進了房間,怯怯地褪去了苹果綠鴕鳥毛斗篷,低頭端坐,拈了一只杏仁,每隔兩分鐘輕輕啃去了十分之一,緩緩咀嚼著。

她是為了被看而來的。她覺得她渾身的裝束,無懈可擊,任憑人家多看兩眼也不妨事,可是她的身体完全是多余的,縮也沒處縮。

她始終緘默著,吃完了一頓飯。等著上甜菜的時候,長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觀看街景,又托故走開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問道:“姜小姐這儿來過么?”

長安細聲道:“沒有。”

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坏,可是我還是吃不大慣。”

長安道:“吃不慣?”

世舫道:“可不是!外國菜比較清淡些,中國菜要油膩得多。剛回來,連著几天親戚朋友們接風,很容易的就吃坏了肚子。”

長安反复地看她的手指,仿佛一心一意要數數一共有几個指紋是螺形的,几個是畚箕……

 

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家店面里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

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怜的韻致,倒有几分喜歡。

他留學以前早就定了親,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抵死反對家里的親事,路遠迢迢,打了無數的筆墨官司,几乎鬧翻了臉,他父母曾經一度斷絕了他的接濟,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約。

不幸他的女同學別有所戀,拋下了他,他失意之余,倒埋頭讀了七八年的書。

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也是由于反應作用。

 

和長安見了這一面之后,兩下里都有了意。

長馨想著送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熱心些,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只得央及蘭仙。蘭仙執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向來是不見面的。我雖然沒跟她紅過臉,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討沒趣?”

長安見了蘭仙,只是垂淚,蘭仙卻不過情面,只得答應去走一遭。

妯娌相見,問候了一番,蘭仙便說明了來意。

七巧初听見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托了三妹妹罷!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勞了三妹妹。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規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派規矩,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么著?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多咱我一閉眼去了,男婚女嫁,听天由命罷!”當下議妥了,由蘭仙請客,兩方面相親。

長安与童世舫只做沒見過面模樣,又會晤了一次。

七巧病在床上,沒有出場,因此長安便風平浪靜的訂了婚。

在筵席上,蘭仙与長馨強行拉著長安的手,遞到童世舫手里,世舫當眾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禮,文房四寶雖然免了,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又添上了一只手表。

 

訂婚之后,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單獨出去了几次。

晒著秋天的太陽,兩人并排在公園里走著,很少說話,眼角里帶著一點對方的衣服与移動著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杆,欄杆把他們与眾人隔開了。

空曠的綠草地上,許多人跑著,笑著,談著,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

不說話,長安并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盡于此矣”。童世舫呢,因為過去的痛苦的經驗,對于思想的交換根本抱著怀疑的態度。有個人在身邊,他也就滿足了。

從前,他頂討厭小說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時候,只說:“請給我一點安慰。”安慰是純粹精神上的,這里卻做了肉欲的代名詞。

但是他現在知道精神与物質的界限不能分得這么清。言語究竟沒有用。久久的握著手,就是較妥貼的安慰,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

有時在公園里遇著了雨,長安撐起了傘,世舫為她擎著。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千万粒雨珠閃著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汽車馳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

 

長安帶了點星光下的亂夢回家來,人變得异常沉默了,時時微笑著。

七巧見了,不由得有气,便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趁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別這么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

依著長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听了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去戒煙。七巧也奈何她不得。

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去,隔了些天來補道喜。

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我看咱們還得在外頭打听打听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里仿佛刮著一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

玳珍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是做了几年的朋友了,不知怎么又沒成功。”

七巧道:“那還有個為什么?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帳,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只這一個女儿,可不能糊里糊涂斷送了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

 

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指甲卻掙得雪白。

七巧一抬眼望見了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丫頭,豎著耳朵听呢!這話是你听得的么?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一聲提起婆婆家,來不迭地躲開了。你姜家枉為世代書香,只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

七巧拍著枕頭□了一聲道:“姑娘急著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大家齊打伙儿糊弄我一個人……糊弄著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儿去放?”

 

又一天,長安托辭溜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問,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說兩句罷!在我面前糊什么鬼?有朝一日你讓我抓著了真憑實据——哼!別以為你大了,訂了親了,我打不得你了!”

長安急了道:“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犯了什么法了,娘不信,娘問三嬸去!’

七巧道:“你三嬸替你尋了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你家里供養了你這些年,就只差買個小廝來伺候你,哪一處對你不住了,你在家里一刻也坐不穩?”

長安紅了臉,眼淚直掉下來。

七巧緩過一口气來,又道:“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么活到三十來歲,飄洋過海的,跑上十万里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然而長安一味的執迷不悟。因為雙方的年紀都不小了,訂了婚不上几個月,男方便托了蘭仙來議定婚期。

七巧指著長安道:“早不嫁,遲不嫁,偏赶著這兩年錢不湊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妝也還整齊些。”

蘭仙道:“如今新式結婚,倒也不講究這些了。就照新派辦法,省著點也好。”

七巧道:“什么新派舊派?舊派無非排場大些,新派實惠些,一樣還是娘家的晦气!”

蘭仙道:“二嫂看著辦就是了,難道安姐儿還會爭多論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長安也不覺微微一笑。

七巧破口罵道:“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么著?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愿,人家倒許不情愿呢?你就拿准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門第!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么回事!早就是外強中干,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人呢,一代坏似一代,眼里哪儿還有天地君親?少爺們是什么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我娘家當初千不該万不該跟姜家結了親,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了當!”

 

自從吵鬧過這一番,蘭仙對于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了。

七巧的病漸漸痊愈,略略下床走動,便逐日騎著門坐著,遙遙的向長安屋里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盡管去戰,只別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气死了我!我只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顛來倒去几句話,嚷得一條街上都听得見。親戚叢中自然更將這事沸沸揚揚傳了開去。

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忽然滴下淚來道:“我的儿,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么長怎么短糟踏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姜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气。就連你爹,他有什么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万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儿倆長大成人,替我爭回一點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這等的收場!”說著,嗚咽起來。

 

長安听了這話,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她娘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外頭人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了這許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該怎么想?他還要她么?上次見面的時候,他的態度有點改變么?很難說……她太快樂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注意到……被戒煙期間身体上的痛苦与這种种刺激兩面夾攻著,長安早就有點受不了,可是硬撐著也就撐了過去,現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

向他解釋么?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儿女,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這是天長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么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

這是她的生命里頂完美的一段,与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說道:“既然娘不愿意結這頭親,我去回掉他們就是了。”

七巧正哭著,忽然住了聲,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來。

 

長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個電話給童世舫,世舫當天沒有空,約了明天下午。

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一晚,一分鐘,一刻,一刻,啃進她心里去。

次日,在公園里的老地方,世舫微笑著迎上前來,沒跟她打招呼——這在他是一种親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別的注意她,并肩走著的時候,屢屢地望著她的臉。

太陽煌煌的照著,長安越發覺得眼皮腫得抬不起來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

她用哭啞的喉嚨輕輕喚了一聲“童先生”。世舫沒听見。那么,趁他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

她詫异她臉上還帶著點笑,小聲道:“童先生,我想——我們的事也許還是——還是再說罷。對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里,冷澀的戒指,冷濕的手。

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會,便追上來,回道:“為什么呢?對于我有不滿意的地方么?”

長安筆直向前望著,搖了搖頭。世舫道:“那么,為什么呢?。

長安道:“我母親……”世舫道:“你母親并沒有看見過我。”

長安道:“我告訴過你了,不是因為你。与你完全沒有關系。我母親……”

世舫站定了腳。這在中國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罷?他這么略一躊躇,她已經走遠了。

園子在深秋的日頭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爛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墜著,墜著,發出香味來。長安悠悠忽忽听見了口琴的聲音,遲鈍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這是現在,一轉眼也就變了許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

長安著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

迎著陽光走著,走到樹底下,一個穿著黃短褲的男孩騎在樹椏枝上顛顛著,吹著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子,她從來沒听見過的。

不大的一棵樹,稀稀朗朗的梧桐葉在太陽里搖著像金的鈴鐺。長安仰面看著,眼前一陣黑,像驟雨似的,淚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臉。

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邊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見。”

長安舉起了她的皮包來遮住了臉上的陽光。

 

他們繼續來往了一些時。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僅限于擇偶,因此雖然与長安解除了婚約,依舊常常的邀她出去。

至于長安呢,她是抱著什么樣的矛盾的希望跟著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認。

訂著婚的時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瞞了家里,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約了。

世舫的態度始終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時他對于她多少也有點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無妻?”男子對于女子最隆重的贊美是求婚。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這一份厚禮,雖然她是“心領璧還”了,他可是盡了他的心。這是惠而不費的事。

無論兩人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他們認真的做起朋友來了。他們甚至談起話來。長安的沒見過世面的話每每使世舫笑起來,說:“你這人真有意思!”長安漸漸的也發現了她自己原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這樣下去,事情會發展到什么地步,連世舫自己也會惊奇。

 

然而風聲吹到了七巧耳朵里。七巧背著長安吩咐長白下帖子請童世舫吃便飯。世舫猜著姜家是要警告他一聲,不准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里吃了兩盅酒,說了一回話,天气,時局,風土人情,并沒有一個字沾到長安身上。

冷盤撤了下去,長白突然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

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

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家母。”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一躬。

七巧將手搭在一個佣婦的胳膊上,款款走了進來,客套了几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

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

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世舫吃了一惊,睜眼望著她。

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后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儿慣了的,說丟,哪儿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

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与机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她已經習慣了那种痛苦。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

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几句話重复了一遍。

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

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与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

七巧道:“長白你陪童先生多喝兩杯,我先上去了。”

佣人端上一品鍋來,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一個丫頭慌里慌張站在門口將席上伺候的小廝喚了出去,嘀咕了一會,那小廝又進來向長白附耳說了几句,長白倉皇起身,向世舫連連道歉,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三腳兩步也上樓去了,只剩下世舫一人獨酌。

那小廝也覺過意不去,低低地告訴了他:“我們絹姑娘要生了。”

世舫道:“絹姑娘是誰?”

小廝道:“是少爺的姨奶奶。”

世舫拿上飯來胡亂吃了兩口,不便放下碗來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酒酣耳熱。忽然覺得异常的委頓,便躺了下來。

卷著云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這就是他所怀念著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

他坐了起來,雙手托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

他取了帽子出門,向那小廝道:“待會儿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面謝罷!”

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

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

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

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离看這太陽里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愛。

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只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

外面傳進來說絹姑娘生了個小少爺。丫頭丟下了熱气騰騰的藥罐子跑出去湊熱鬧了,敞著房門,一陣風吹了進來,帳鉤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

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面去。她并沒有死——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絹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

長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婚的念頭。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

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几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后几年,鐲子里也只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

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儿子。

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

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漸漸自己干了。

七巧過世以后,長安和長白分了家搬出來住。七巧的女儿是不難解決她自己的問題的。

謠言說她和一個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攤子跟前,他為她買了一雙吊襪帶。也許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錢,可是無論如何是由男子的袋里掏出來的。……

當然這不過是謠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 —— 完不了。

 

~ 完 ~

 

【備註】

《金鎖記》的作者張愛玲(1921-1995)﹐原名張瑛﹐出身名門﹐因此﹐讀者可以從她的作品里找到繁華將盡、滿目蒼桑的味道。《金鎖記》是張愛玲最出色的中篇小說,遠比她更有名气的《傾城之戀》成熟深刻。

四十年代,傅雷曾稱它為“張女士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頗有《獵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迅雨《論張愛玲的小說》,載1944年5月《万象》雜志);三十几年后,美國學者夏志清則推之為“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看來,這個說法并不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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