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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金鎖記(上)
2006/05/13 16:34:33瀏覽1089|回應0|推薦9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赶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月光照到姜公館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鳳簫的枕邊。鳳簫睜眼看了一看,只見自己一只青白色的手擱在半舊高麗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么?”鳳簫打地鋪睡在窗戶底下。那兩年正忙著換朝代,姜公館避兵到上海來,屋子不夠住的,因此這一間下房里橫七豎八睡滿了底下人。鳳簫恍惚听見大床背后有人。

小雙脫下了鞋,赤腳從鳳簫身上跨過去,走到窗戶跟前,笑道:“你也起來看看月亮。”

鳳簫一骨碌爬起身來,低聲問道:“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們二奶奶……”

小雙彎腰拾起那件小襖來替她披上了,道:“仔細招了涼。”

鳳簫一面扣鈕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訴我!”

小雙笑道:“是我說話不留神,闖了禍!”

鳳簫道:“咱們這都是自家人了,干嗎這么見外呀?”

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里是開麻油店的。”

鳳簫喲了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

小雙道:“這里頭自然有個緣故。咱們二爺你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儿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

鳳簫道:“哦,是姨奶奶。”

小雙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后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里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

鳳簫把手扶著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料了兩三分。”

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你還沒听見她的談吐呢!當著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家一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么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

鳳簫扑嗤一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儿听來的?就連我們丫頭——”

小雙抱著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柜台,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么去比人家?”

鳳簫道:“你是她陪嫁來的么?”

小雙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离不了人,屋里几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怎么著?你冷哪?”

鳳簫搖搖頭。

小雙道:“瞧你縮著脖子這嬌模樣儿!”

一語未完,鳳簫打了個噴嚏,小雙忙推她道:“睡罷!睡罷!快焐一焐。”

鳳簫跪了下來脫襖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凍著了?”

小雙道:“你別瞧這窗戶關著,窗戶眼儿里吱溜溜的鑽風。”兩人各自睡下。

鳳簫悄悄地問道:“過來了也有四五年了罷?”

小雙道:“誰?”鳳簫道:“還有誰?”

小雙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

鳳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沒鬧出什么話柄儿?”

小雙道:“還說呢!話柄儿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領著合家上下到普陀山進香去,她做月子沒去,留著她看家。舅爺腳步儿走得勤了些,就丟了一票東西。”

鳳簫失惊道:“也沒查出個究竟來?”

小雙道:“問得出什么好的來?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飾左不過將來是歸大爺二爺三爺的。大爺大奶奶礙著二爺,沒好說什么。三爺自己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欠了公帳上不少,也說不響嘴。”

 

她們倆隔著丈來遠交談。雖是极力地壓低了喉嚨,依舊有一句半句聲音大了些,惊醒了大床上睡著的趙嬤嬤,趙嬤嬤喚道:“小雙。”

小雙不敢答應。

趙嬤嬤道:“小雙,你再混說,讓人家听見了,明儿仔細揭你的皮!”

小雙還是不做聲。

趙嬤嬤又道:“你別以為還是從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瘋瘋顛顛!這儿可是擠鼻子擠眼睛的,什么事瞞得了人?趁早別討打!”屋里頓時鴉雀無聲。

趙嬤嬤害眼,枕頭里塞著菊花葉子,据說是使人眼目清涼的。她欠起頭來按了一按髻上橫綰的銀簪,略一轉側,菊葉便沙沙作響。趙嬤嬤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牽動了全身的骨節,她唉了一聲道:“你們懂得什么!”小雙与鳳簫依舊不敢接嘴。

久久沒有人開口,也就一個個的朦朧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殼青,天底下黑糶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儿?”

 

玳珍蘭仙手挽手一同上樓,各人后面跟著貼身丫鬟,來到老太太臥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里。老太太的丫頭榴喜迎了出來,低聲道:“還沒醒呢。”玳珍抬頭望了望挂鐘,笑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兩天說是馬路上人聲太雜,睡不穩。這現在想是慣了,今儿補足了一覺。”
  
紫榆百齡小圓桌上鋪著紅氈條,二小姐姜云澤一邊坐著,正拿著小鉗子磕核桃呢,因丟下了站起來相見。玳珍把手搭在云澤肩上,笑道:“還是云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儿一時高興,叫做糖核桃,你就記住了。”蘭仙玳珍便圍著桌子坐下了,幫著剝核桃衣子。

云澤手酸了,放下了鉗子,蘭仙接了過來。玳珍道:“當心你那水蔥似的指甲,養得這么長了,斷了怪可惜的!”云澤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蘭仙笑道:“有這些麻煩的,倒不如叫他們拿到廚房里去剝了!”

 

眾人低聲說笑著,榴喜打起帘子,報道:“二奶奶來了。”蘭仙云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撐著門,一只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儿,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沖著后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么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淨等著做孤儿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

玳珍淡淡的并不接口,蘭仙笑道:“二嫂住慣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這儿憋悶得慌。”

云澤道:“大哥當初找房子的時候,原該找個寬敞些的,不過上海像這樣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

蘭仙道:“可不是!家里人實在多,擠是擠了點——”

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鐲子里,瞟了蘭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來也嫌人太多了。連我們都嫌人多,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

蘭仙听了這話,還沒有怎么,玳珍先紅了臉,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個分寸,三妹妹新來乍到的,你讓她想著咱們是什么樣的人家?”

七巧扯起手絹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們都是清門淨戶的小姐,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只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

玳珍啐道:“不跟你說了,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

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賭得咒——這三年里頭我可以賭得咒!你敢賭么?”

玳珍也撐不住噗嗤一笑,咕噥了一句道:“怎么你孩子也有了兩個?”

七巧道:“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么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

玳珍搖手道:“夠了,夠了,少說兩句罷。就算你拿三妹妹當自己人,沒什么避諱,現放著云妹妹在這儿呢,待會儿老太太跟著一告訴,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云澤早遠遠地走開了,背著手站在陽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鳥。

姜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樓上的陽台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闌干里面,放著一溜大篾簍子,晾著筍干。敝舊的太陽彌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里去,昏昏的。街上小販遙遙搖著撥浪鼓,那瞢騰的“不楞登……不楞登”里面有著無數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包車叮叮地跑過,偶爾也有一輛汽車叭叭叫兩聲。

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外親熱些,倚在蘭仙的椅背上問長問短,攜著蘭仙的手左看右看,夸贊了一回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養的比這個足足還長半寸呢,掐花給弄斷了。”

蘭仙早看穿了七巧的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盡管微笑著,也不大答理她。

七巧自覺無趣,踅到陽台上來,拎起云澤的辮梢來抖了一抖,搭訕著笑道:“喲!小姐的頭發怎么這樣}朗朗的?去年還是烏油油的一頭好頭發,該掉了不少罷?”

云澤閃過身去護著辮子,笑道:“我掉兩根頭發,也要你管!”

七巧只顧端詳她,叫道:“大嫂你來看看,云姐姐的确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

云澤啪的一聲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儿個真的發了瘋了!平日還不夠討人嫌的?”

七巧把兩手筒在袖子里,笑嘻嘻地道:“小姐脾气好大!”

 

玳珍探出頭來道:“云妹妹,老太太起來了。”眾人連忙扯扯衣襟,摸摸鬢腳,打帘子進隔壁房里去,請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飯。婆子們端著托盤從起坐間里穿了過去,里面的丫頭接過碗碟,婆子們依舊退到外間來守候著。里面靜悄悄的,難得有人說句把話,只听見銀筷子頭上的細銀鏈條響。

蘭仙坐著磕核桃,玳珍和云澤便順著腳走到陽台上來,雖不是存心偷听正房里的談話,老太太上了年紀,有點聾,喉嚨特別高些,有意無意之間不免有好些話吹到陽台上的人的耳朵里來。

云澤把臉气得雪白,先是握緊了拳頭,又把兩只手使勁一撒,便向走廊的另一頭跑去。跑了兩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傴僂著,捧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玳珍赶上去扶著勸道:“妹妹快別這么著!快別這么著!不犯著跟她這樣的人計較!誰拿她的話當樁事!”

云澤甩開了她,一徑往自己屋里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間里來,一拍手道:“這可闖出禍來了!”

蘭仙忙道:“怎么了?”

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訴了老太太,說女大不中留,讓老太太寫信給彭家,叫他們早早把云妹妹娶過去罷。你瞧,這算什么話!”

蘭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說出這种話來,可不是自己打臉么?”

玳珍道:“姜家沒面子,還是一時的事,云妹妹將來嫁了過去,叫人家怎么瞧得起她?她這一輩子還要做人呢!”

蘭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見得跟那一位一樣的見識。”

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愛听,說咱們家的孩子,決不會生這樣的心。她就說:‘喲!您不知道現在的女孩子跟您從前做女孩子時候的女孩子,哪儿能夠打比呀?時世變了,人也變了,要不怎么天下大亂呢?’你知道,年歲大的人就愛听這一套,說得老太太也有點疑疑惑惑起來。”

蘭仙嘆道:“好端端怎么想起來的,造這樣的謠言!”

玳珍兩肘支在桌子上,伸著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會,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為她是特別的体貼云妹妹呢!要她這樣体貼我,我可受不了!”

蘭仙拉了她一把道:“你听——不能是云妹妹罷?”鄰房似乎有人在那里大放悲聲,蹬得銅床柱子一片響。嘈嘈雜雜還有人在那里解勸,只是勸不住。

玳珍站起身來道:“我去看看。別瞧這位小姐好性儿,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

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爺姜季澤卻一路打著呵欠進來了。

季澤是個結實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腦后拖一根三脫油松大辮,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著一點,有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遠透著三分不耐煩,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長袍,醬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問蘭仙道:“誰在里頭嘁嘁喳喳跟老太太說話?”蘭仙道:“二嫂。”季澤抿著嘴搖搖頭。

蘭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澤一聲儿不言語,拖過一把椅子,將椅背抵著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騎著椅子坐了下來,下巴擱在椅背上,手里只管把核桃仁一個一個拈來吃。

蘭仙睨了他一眼道:“人家剝了這一晌午,是專誠孝敬你的么?”

正說著,七巧掀著帘子出來了,一眼看見了季澤,身不由主的就走了過來,繞到蘭仙椅子背后,兩手兜在蘭仙脖子上,把臉湊了下去,笑道:“這么一個人才出眾的新娘子!三弟你還沒謝謝我哪!要不是我催著他們早早替你辦了這件事,這一耽擱,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坏了!”

蘭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閣的日子正赶著非常時期,潦草成了家,諸事都欠齊全,因此一听見這不入耳的話,她那小長挂子臉便往下一沉。

季澤望了蘭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沒有好報,誰都不承你的情!”

七巧道:“不承情也罷!我也慣了。我進了你姜家的門,別的不說,單只守著你二哥這些年,衣不解帶的服侍他,也就是個有功無過的人——誰見我的情來?誰有半點好處到我頭上?”

季澤笑道:“你一開口就是滿肚子的牢騷!”

七巧長長地吁了一口气,只管撥弄蘭仙衣襟上扣著的金三事儿和鑰匙。半晌,忽道:“總算你這一個來月沒出去胡鬧過。真虧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來求你也留你不住!”

季澤笑道:“是嗎?嫂子并沒有留過我,怎見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蘭仙使了個眼色。

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這么個猴儿崽子,我眼看他長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來了!”

 

她嘴里說笑著,心里發煩,一雙手也不肯閑著,把蘭仙揣著捏著,捶著打著。

恨不得把她擠得走了樣才好。蘭仙縱然有涵養,也忍不住要惱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勁,把那二寸多長的指甲齊根折斷。

七巧喲了一聲道:“快拿剪刀來修一修。我記得這屋里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喚:“小雙!榴喜!來人哪!”

蘭仙立起身來道:“二嫂不用費事,我上我屋里鉸去。”便抽身出去。

七巧就在蘭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著腮,抬高了眉毛,斜瞅著季澤道:“她跟我生了气么?”

季澤笑道:“她干嗎生你的气?”

七巧道:“我正要問呀——我難道說錯了話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愿意你上外頭逛去?”

季澤笑道:“這一家子從大哥大嫂起,齊了心管教我,無非是怕我花了公帳上的錢罷了。”

七巧道:“阿彌陀佛,我保不定別人不安著這個心,我可不那么想。你就是鬧了虧空,押了房子賣了田,我若皺一皺眉頭,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誰叫咱們是骨肉至親呢?我不過是要你當心你的身子。”

季澤嗤的一笑道:“我當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

七巧顫聲道:“一個人,身子第一要緊。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樣儿,還成個人嗎?還能拿他當個人看?”

季澤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樣儿,并不是自己作踐的。他是個可怜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護他了。”

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來,兩手扶著桌子,垂著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著滾燙的蜡燭油似的,用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

她試著在季澤身邊坐下,只搭著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他腿上,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了麻,摸上去那感覺……”

季澤臉上也變了色,然而他仍舊輕佻地笑了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道:“倒要瞧瞧你的腳現在麻不麻!”

七巧道:“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順著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著袖子,听不見她哭,只看見發髻上插的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鑽石的光,閃閃掣動著。發髻的心子里扎著一小截粉紅絲線,反映在金剛鑽微紅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

 

季澤先是愣住了,隨后就立起來道:“我走。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還怕人呢。也得給二哥留點面子!”

七巧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嗚咽道:“我走。”她扯著衫袖里的手帕子錟人,哪禁得你挑眼儿?”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貼在門上,低聲道:“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

季澤笑道:“好嫂子,你有什么不好?”七巧笑了一聲道:“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气,沾都沾不得?”她睜著眼直勾勾朝前望著,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只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本,鮮艷而凄愴。

 

季澤看著她,心里也動了一動。

可是那不行,玩盡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時的興致過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開,成天在面前,是個累贅。

何況七巧的嘴這樣敞,脾气這樣躁,如何瞞得了人?

何況她的人緣這樣坏,上上下下誰肯代她包涵一點?

她也許是豁出去了,鬧穿了也滿不在乎。他可是年紀輕輕的,憑什么要冒這個險?

他侃侃說道:“二嫂,我雖年紀小,并不是一味胡來的人。”

 

仿佛有腳步聲。季澤一撩袍子,鑽到老太太屋子里去了,臨走還抓了一大把核桃仁。七巧神志還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門,她方才醒了過來,只得將計就計,藏在門背后,見玳珍走了進來,她便夾腳跟出來,在玳珍背上打了一下。

玳珍勉強一笑道:“你的興致越發好了!”又望了望桌上道:“咦?那么些個核桃,吃得差不多了。再也沒有別人,准是三弟。”

七巧倚著桌子,面向陽台立著,只是不言語。

玳珍坐了下來,嘟噥道:“害人家剝了一早上,便宜他享現成的!”

七巧捏著一片鋒利的胡桃殼,在紅氈條上狠命刮著,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氈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著牙道:“錢上頭何嘗不是一樣?一味的叫咱們省,省下來讓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服這口气!”

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那可沒有辦法。人多了,明里不去,暗里也不見得不去。管得了這個,管不了那個。”

七巧覺得她話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譏,小雙進來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囁嚅道:“奶奶,舅爺來了。”

七巧罵道:“舅爺來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里長了疔是怎么著?蚊子哼哼似的!”小雙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語。

玳珍道:“你們舅爺原來也到上海來了。咱們這儿親戚倒都全了。”

七巧移步出房道:“不許他到上海來?內地兵荒馬亂的,窮人也一樣的要命呀!”她在門檻上站住了,問小雙道:“回過老太太沒有?”

小雙道:“還沒呢。”

七巧想了一想,畢竟不敢進去告訴一聲,只得悄悄下樓去了。

 

玳珍問小雙道:“舅爺一個人來的?”

小雙道:“還有舅奶奶,拎著四只提籃盒。”

玳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費了他們。”

小雙道:“大奶奶不用替他們心疼。裝得滿滿的進來,一樣裝得滿滿的出去。別說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就連零頭鞋面儿褲腰都是好的!”

玳珍笑道:“別那么缺德了!你下去罷。她娘家人難得上門,伺候不周到,又該大鬧了。”

 

小雙赶了出去,七巧正在樓梯口盤問榴喜老太太可知道這件事。

榴喜道:“老太太念佛呢,三爺趴在窗口看野景,就大門口來了客。老太太問是誰,三爺仔細看了看,說不知是不是曹家舅爺,老太太就沒追問下去。”

七巧听了,心頭火起,跺了跺腳,喃喃吶吶罵道:“敢情你裝不知道就算了!皇帝還有草鞋親呢!這會子有這么勢利的,當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過來?快刀斬不斷的親戚,別說你今儿是裝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靈前磕三個頭,你也不能不受著他的!”一面說,一面下去了。

 

她那間房,一進門便有一堆金漆箱籠迎面攔住,只隔開几步見方的空地。她一掀帘子,只見她嫂子蹲下身去將提籃盒上面的一屜酥盒子卸了下來,檢視下面一屜里的菜可曾潑出來。她哥哥曹大年背著手彎著腰看著。

七巧止不住一陣心酸,倚著箱籠,把臉偎在那沙藍棉套子上,紛紛落下淚來。她嫂子慌忙站直了身子,搶步上前,兩只手捧住她一只手,連連叫著姑娘。曹大年也不免抬起袖子來擦眼睛。

七巧把那只空著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鈕扣,解了又扣上,只是開不得口。

 

她嫂子回過頭去_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說句話呀!成日价念叨著,見了妹妹的面,又像鋸了嘴的葫蘆似的!”

七巧顫聲道:“也不怪他沒有話——他哪儿有臉來見我!”

又向她哥哥道:“我只道你這一輩子不打算上門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顧我的死活!”

曹大年道:“這是什么話?旁人這么說還罷了,你也這么說!你不替我遮蓋遮蓋,你自己臉上也不見得光鮮。”

七巧道:“我不說,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說。就為你,我气出了一身病在這里。今日之下,虧你還拿這話來堵我!”

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好歹忍著罷,總有個出頭之日。”

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的話卻深深打進她心坎儿里去。七巧哀哀哭了起來,急得她嫂子直搖手道:“看吵醒了姑爺。”

房那邊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著珠羅紗帳子。

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爺睡著了罷?惊動了他,該生气了。”

七巧高聲叫道:“他要有點人气,倒又好了!”

她嫂子嚇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別!病人听見了,心里不好受!”

七巧道:“他心里不好受,我心里好受嗎?”

她嫂子道:“姑爺還是那軟骨症?”

七巧道:“就這一件還不夠受了,還禁得起添什么?這儿一家子都忌諱癆病這兩個字,其實還不就是骨癆!”

她嫂子道:“整天躺著,有時候也坐起來一會儿么?”

七巧哧哧的笑了起來道:“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她嫂子一時想不出勸慰的話,三個人都愣住了。

七巧猛地頓腳道:“走罷,走罷,你們!你們來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后果重新在心里過一過。我禁不起這么掀騰!你快給我走!”

曹大年道:“妹妹你听我一句話。別說你現在心里不舒坦,有個娘家走動著,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頭之日了,姜家是個大族,長輩動不動就拿大帽子壓人,平輩小輩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哪一個是好惹的?替你打算,也得要個幫手。將來你用得著你哥哥你侄儿的時候多著呢。”

七巧啐了一聲道:“我靠你幫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過他們,你到我跟前來邀功要錢,斗不過他們,你往那邊一倒。本來見了做官的就魂都沒有了,頭一縮,死不遲。”

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錢還沒到我手里,你來纏我做什么?”

大年道:“遠迢迢赶來看你,倒是我們的不是了!走!我們這就走!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該的。當初我若貪圖財禮,問姜家多要几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了。”

七巧道:“奶奶不胜似姨奶奶嗎?長線放遠鷂,指望大著呢!”

大年待要回嘴,他媳婦攔住他道:“你就少說一句罷!以后還有見面的日子呢。將來姑奶奶想到你的時候,才知道她就只這一個親哥哥了!”

大年督促他媳婦整理了提籃盒,拎起就待走。七巧道:“我希罕你?等我有了錢了,我不愁你不來,只愁打發你不開!”嘴里雖然硬著,煞不住那嗚咽的聲音,一聲響似一聲,憋了一上午的滿腔幽恨,借著這因由盡情發泄了出來。

她嫂子見她分明有些留戀之意,便做好做歹勸住了她哥哥,一面半攙半擁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了,百般譬解,七巧漸漸收了淚。兄妹姑嫂敘了些家常。北方情形還算平靖,曹家的麻油鋪還照常營業著。大年夫婦此番到上海來,卻是因為他家沒過門的女婿在人家當帳房,光复的時候恰巧在湖北,后來輾轉跟主人到上海來了,因此大年親自送了女儿來完婚,順便探望妹子。

大年問候了姜家闔宅上下,又要參見老太太,七巧道:“不見也罷了,我正跟她慪气呢。”大年夫婦都吃了一惊,七巧道:“怎么不淘气呢?一家子都往我頭上踩,我要是好欺負的,早給作踐死了,饒是這么著,還气得我七病八痛的!”

她嫂子道:“姑娘近來還抽煙不抽?倒是鴉片煙,平肝導气,比什么藥都強,姑娘自己千万保重,我們又不在跟前,誰是個知疼著熱的人?”

七巧翻箱子取出几件新款尺頭送与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棉被胎,侄女們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儿們或是一只金錁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琺琅金蟬打簧表,她哥嫂道謝不迭。

七巧道:“你們來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們正要上路的時候,帶不了的東西,分了几箱給丫頭老媽子,白便宜了他們。”說得她哥嫂訕訕的。

臨行的時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閨女,再來瞧姑奶奶。”

七巧笑道:“不來也罷了,我應酬不起!”

 

大年夫婦出了姜家的門,她嫂子便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怎么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子上瑣碎些,就連后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儿得人心的地方。”

七巧立在房里,抱著胳膊看小雙祥云兩個丫頭把箱子抬回原處,一只一只疊了上去。從前的事又回來了:臨著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膩的柜台,芝麻醬桶里豎著木匙子,油缸上吊著大大小小的鐵匙子。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兩小匙正好裝滿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兩。有時她也上街買菜,藍夏布衫褲,鏡面烏綾鑲滾。

隔著密密層層的一排吊著豬肉的銅鉤,她看見肉鋪里的朝祿。朝祿赶著她叫曹大姑娘。難得叫聲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鉤子背上,無數的空鉤子蕩過去錐他的眼睛,朝祿從鉤子上摘下尺來寬的一片生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拋,一陣溫風直扑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体……

 

風從窗子里進來,對面挂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牆。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里反映著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种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帘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現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爺出來為他們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來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點。這些年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后就不同了。

七巧穿著白香云紗衫,黑裙子,然而她臉上像抹了胭脂似的,從那揉紅了的眼圈儿到燒熱的顴骨。她抬起手來□了□臉,臉上燙,身子卻冷得打顫。她叫祥云倒了杯茶來。(小雙早已嫁了,祥云也配了個小廝。)茶給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顆心便在熱茶里扑通扑通跳。

她背向著鏡子坐下了,問祥云道:“九老太爺來了這一下午,就在堂屋里跟馬師爺查賬?”祥云應了一聲是。

七巧又道:“大爺大奶奶三爺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云又應了一聲是。

七巧道:“還到誰的屋里去過?”祥云道:“就到哥儿們的書房里兜了一兜。”

七巧道:“好在咱們白哥儿的書倒不怕他查考……今年這孩子就吃虧在他爸爸他奶奶接連著出了事,他若還有心念書,他也不是人養的!”她把茶吃完了,吩咐祥云下去看看堂屋里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齊了,免得自己去早了,顯得性急,被人恥笑。恰巧大房里也差了一個丫頭出來探看,和祥云打了個照面。

 

七巧終于款款下樓來了。當屋里臨時布置了一張鏡面烏木大餐台,九老太爺獨當一面坐了,面前亂堆著青布面,梅紅簽的賬簿,又擱著一只瓜棱茶碗。四周除了馬師爺之外,又有特地邀請的“公親”,近于陪審員的性質。各房只派了一個男子作代表,大房是大爺,二房二爺沒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爺。

季澤很知道這總清算的日子于他沒有什么好處,因此他到得最遲。

然而來既來了,他決不愿意露出焦灼懊喪的神气,腮幫子上依舊是他那點丰肥的,紅色的笑。眼睛里依舊是他那點瀟洒的不耐煩。

 

九老太爺咳嗽了一聲,把姜家的經濟狀況約略報告了一遍,又翻著賬簿子讀出重要的田地房產的所在与按年的收入。

七巧兩手緊緊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傾著,努力向她自己解釋他的每一句話,与她往日調查所得一一印證。青島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原籍的地,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爺在公帳上拖欠過巨,他的一部分遺產被抵消了之后,還淨欠六万,然而大房二房也只得就此算了,因為他是一無所有的人。他所僅有的那一幢花園洋房,他為一個姨太太買的,也已經抵押了出去。其余只有老太太陪嫁過來的首飾,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澤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為是母親留下的一點紀念。

七巧突然叫了起來道:“九老太爺,那我們太吃虧了!”

 

堂屋里本就肅靜無聲,現在這肅靜卻是沙沙有聲,直鋸進耳朵里去,像電影配音机器損坏之后的鏽軋。

九老太爺睜了眼望著她道:“怎么?你連他娘丟下的几件首飾也舍不得給他?”

七巧道:“親兄弟,明算帳,大哥大嫂不言語,我可不能不老著臉開口說句話。我須比不得大哥大嫂——我們死掉的那個若是有能耐出去做兩任官,手頭活便些,我也樂得放大方些,哪怕把從前的舊帳一筆勾銷呢?可怜我們那一個病病哼哼一輩子,何嘗有過一文半文進帳,丟下我們孤儿寡婦,就指著這兩個死錢過活。我是個沒腳蟹,長白還不滿十四歲,往后苦日子有得過呢!”說著,流下淚來。

九老太爺道:“依你便怎樣?”七巧嗚咽道:“哪儿由得我出主意呢?只求九老太爺替我們做主!”

季澤冷著臉只不做聲,滿屋子的人都覺不便開口。

九老太爺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聲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愛听!二房里有田地沒人照管,三房里有人沒有地,我待要叫三爺替你照管,你多少貼他些,又怕你不要他!”

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個不依!來人哪!祥云你把白哥儿給我找來!長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為人一場,一天舒坦日子也沒過著,臨了丟下你這點骨血,人家還看不得你,千方百計圖謀你的東西!長白誰叫你爹拖著一身病,活著人家欺負他,死了人家欺負他的孤儿寡婦!我還不打緊,我還能活個几十年么?至多我到老太太靈前把話說明白了,把這條命跟人拼了。長白你可是年紀小著呢,就是喝西北風你也得活下去呀!”

九老太爺气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們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來的,你道我喜歡自找麻煩么?”站起來一腳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攙扶,一陣風走得無影無蹤。眾人面面相靦,一個個悄沒聲儿溜走了。

惟有那馬師爺忙著拾掇帳簿子,落后了一步,看看屋里人全走光了,單剩下二奶奶一個人坐在那里捶著胸脯嚎啕大哭,自己若無其事地走了,似乎不好意思,只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太太!”七巧只顧把袖子遮住臉,馬師爺又不便把她的手拿開,急得把瓜皮帽摘下來扇著汗。

 

維持了几天的僵局,到底還是無聲無臭照原定計划分了家。孤儿寡婦還是被欺負了。七巧帶著儿子長白,女儿長安另租了一幢屋子住下了,和姜家各房很少來往。

隔了几個月,姜季澤忽然上門來了。老媽子通報上來,七巧怀著鬼胎,想著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不知他有什么手段對付。可是兵來將擋,她憑什么要怕他?她家常穿著佛青實地紗襖子,特地系上一條玄色鐵線紗裙,走下樓來。

季澤卻是滿面春風的站起來問二嫂好,又問白哥儿可是在書房里,安姐儿的濕气可大好了,七巧心里便疑惑他是來借錢的,加意防備著,坐下笑道:“三弟你近來又發福了。”

季澤笑道:“看我像一點儿心事都沒有的人。”

七巧笑道:“有福之人不在忙嗎!你一向就是無牽無挂的。”

季澤笑道:“等我把房子賣了,我還要無牽無挂呢!”

七巧道:“就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你還要賣?”

季澤道,“當初造它的時候,很費了點心思,有許多裝置都是自己心愛的,當然不愿意脫手。后來你是知道的,那邊地皮值錢了,前年把它翻造了*

 

雖然他不向她哭窮,但凡談到銀錢交易,她總覺得有點危險,便岔了開去道:“三妹妹好么?腰子病近來發過沒有?”

季澤笑道:“我也有許久沒見過她的面了。”

七巧道:“這是什么話?你們吵了嘴么?”

季澤笑道:“這些時我們倒也沒吵過嘴。不得已在一起說兩句話,也是難得的,也沒那閑情逸致吵嘴。”

七巧道:“何至于這樣?我就不相信!”

季澤兩肘撐在藤椅的扶手上,交叉著十指,手搭涼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地唉了一聲。

七巧笑道:“沒有別的,要不就是你在外頭玩得太厲害了。自己做錯了事,還唉聲嘆气的仿佛誰害了你似的。你們姜家就沒有一個好人!”說著,舉起白團扇,作勢要打。

季澤把那交叉看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只大拇指按在嘴唇上,兩只食指緩緩撫摸著鼻梁,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

季澤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點笑泡儿,道:“你打,你打!”

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气道:“我真打!”抬高了手,一扇子劈下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將起來。

季澤帶笑將肩膀聳了一聳,湊了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罷!害得我渾身骨頭痒痒著,不得勁儿!”

七巧把扇子向背后一藏,越發笑得格格的。

季澤把椅子換了個方向,面朝牆坐著,人向椅背上一靠,雙手蒙住了眼睛,又是長長地嘆了口气。七巧啃著扇子柄,斜瞟著他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受了暑嗎?”

季澤道:“你哪里知道?”半晌,他低低的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跟家里的那個不好,為什么我拼命的在外頭玩,把產業都敗光了?你知道這都是為了誰?”

七巧不知不覺有些膽寒,走得遠遠的,倚在爐台上,臉色慢慢地變了。

季澤跟了過來。

七巧垂著頭,肘彎撐在爐台上,手里擎著團扇,扇子上的杏黃穗子順著她的額角拖下來。

季澤在她對面站住了,小聲道:“二嫂!……七巧!”

七巧背過臉去淡淡笑道:“我要相信你才怪呢!”

季澤便也走開了,道:“不錯。你怎么能夠相信我?自從你到我家來,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只想出去。你沒來的時候我并沒有那么荒唐過,后來那都是為了躲你。娶了蘭仙來,我更玩得凶了,為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見了你,說不了兩句話我就要發脾气——你哪儿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你對我好,我心里更難受——我得管著我自己——我不得平白的坑坏了你!家里人多眼雜,讓人知道了,我是個男子漢,還不打緊,你可了不得!”

七巧的手直打顫,扇柄上的杏黃須子在她額上蘇蘇磨擦著。

季澤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信了又怎樣?橫豎我們半輩子已經過去了,說也是白說。我只求你原諒我這一片心。我為你吃了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了。”

 

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

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复雜,不講理。當初她為什么嫁到姜家來?為了錢么?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

她微微抬起臉來,季澤立在她跟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頰貼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錢——

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几個錢?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就算她錯怪了他,他為她吃的苦抵得過她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來撩撥她。她恨他。

他還在看著她。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儿發現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罷?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這廝手里。姜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只怕保不住。她得先證明他是真心不是。

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門外瞧了一瞧,輕輕惊叫道:“有人!”便三腳兩步赶出門去,到下房里吩咐潘媽替三爺弄點心去,快些端了來,順便帶把芭蕉扇進來替三爺打扇。

七巧回到屋里來,故意皺著眉道:“真可惡,老媽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見了我抹過頭去就跑,被我赶上去喝住了。若是關上了門說兩句話,指不定造出什么謠言來呢!饒是獨門獨戶住了,還沒個清淨。”

潘媽送了點心与酸梅湯進來,七巧親自拿筷子替季澤揀掉了蜜層糕上的玫瑰与青梅,道:“我記得你是不愛吃紅綠絲的。”

有人在跟前,季澤不便說什么,只是微笑。

七巧似乎沒話找話說似的,問道:“你賣房子,接洽得怎樣了?”

季澤一面吃,一面答道:“有人出八万五,我還沒打定主意呢。”

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

季澤道:“誰都不贊成我脫手,說還要漲呢。”

七巧又問了些詳細情形,便道:“可惜我手頭沒有這一筆現款,不然我倒想買。”

季澤道:“其實呢,我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們鄉下你那些田,早早脫手的好。自從改了民國,接二連三的打伏,何嘗有一年閑過?把地面上糟踏得不成樣子,中間還被收租的,師爺,地頭蛇一層一層勒□著,莫說這兩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著了丰年,也沒有多少進帳輪到我們頭上。”

七巧尋思著,道:“我也盤算過來,一直挨著沒有辦。先曉得把它賣了,這會子想買房子,也不至于錢不湊手了。”

季澤道:“你那田要賣趁現在就得賣了,听說直魯又要開仗了。”

七巧道:“急切間你叫我賣給誰去?”

季澤頓了一頓道:“我去替你打听打听,也成。”

七巧聳了聳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狗党里頭,又有誰是靠得住的?”

季澤把咬開的餃子在小碟子里蘸了點醋,閑閑說出兩個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認真仔細盤問他起來,他果然回答得有條不紊,顯然他是籌之已熟的。

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里發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

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里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

七巧罵道:“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你的手,還有得說么?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

她隔著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媽下死勁抱住了。

潘媽叫喚起來,祥云等人都奔了來,七手八腳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著。

七巧一頭掙扎,一頭叱喝著,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她很明白她這舉動太蠢——太蠢——她在這儿丟人出丑。

季澤脫下了他那濕濡的白香云紗長衫,潘媽絞了手巾來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夾在手臂上,竟自揚長出門去了,臨行的時候向祥云道:“等白哥儿下了學,叫他替他母親請個醫生來看看。”

祥云嚇糊涂了,連聲答應著,被七巧兜臉給了她一個耳刮子。

季澤走了。丫頭老媽子也都給七巧罵跑了。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

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絆絆,不住地撞到那陰暗的綠粉牆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

她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

她要他,就得裝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歸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帘,季澤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鑽進他的紡綢褲褂里去,哪儿都鑽到了,飄飄拍著翅子。

七巧眼前仿佛挂了冰冷的珍珠帘,一陣熱風來了,把那帘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淌著眼淚。玻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弄堂里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著膀子踱過去,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輾過。小孩把袍子掖在褲腰里,一路踢著球,奔出玻璃的邊緣。綠色的郵差騎著自行車,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煙掠過。

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沒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過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与現實失去了接触。

雖然一樣的使性子,打丫頭,換廚子,總有些失魂落魄的。

她哥哥嫂子到上海來探望了她兩次,住不上十來天,末了永遠是給她絮叨得站不住腳,然而臨走的時候她也沒有少給他們東西。

她侄子曹春熹上城來找事,耽擱在她家里。

那春熹雖是個渾頭渾腦的年輕人,卻也本本分分的。

七巧的儿子長白,女儿長安,年紀到了十三四歲,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歲的光景。在年下,一個穿著品藍摹本緞棉袍,一個穿著蔥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撐開了兩臂,一般都是薄薄的兩張白臉,并排站著,紙糊的人儿似的。

這一天午飯后,七巧還沒起身,那曹春熹陪著他兄妹倆擲骰子,長安把壓歲錢輸光了,還不肯歇手。

長白把桌上的銅板一擄,笑道:“不跟你來了。”

長安道:“我們用糖蓮子來賭。”

春熹道:“糖蓮子揣在口袋里,看臟了衣服。”

長安道:“用瓜子也好,柜頂上就有一罐。”便搬過一張茶几來,踩了椅子爬上去拿。慌得春熹叫道:“安姐儿你可別摔跤,回頭我擔不了這干系!”

正說著,只見長安猛可里向后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了,早是一個倒栽蔥。

長白在旁拍手大笑,春熹嘟嘟噥噥罵著,也撐不住要笑,三人笑成一片。

春熹將她抱下地來,忽然從那紅木大櫥的穿衣鏡里瞥見七巧蓬著頭叉著腰站在門口,不覺一怔,連忙放下了長安,回身道:“姑媽起來了。”

七巧洶洶奔了過來,將長安向自己身后一推,長安立腳不穩,跌了一跤。

七巧只顧將身子擋住了她,向春熹厲聲道:“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三茶六飯款待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什么地方虧待了你,你欺負我女儿?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么?你別以為你教坏了我女儿,我就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占我們的家產!我看你這混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把著手儿教的!我把那兩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老渾蛋!齊了心想我的錢,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春熹气得白瞪眼,欲待分辯,七巧道:“你還有臉頂撞我!你還不給我快滾,別等我亂棒打出去!”說著,把儿女們推推搡搡送了出去,自己也喘吁吁扶著個丫頭走了。春熹究竟年紀輕火性大,賭气卷了鋪蓋,頓時离了姜家的門。

 

七巧回到起坐間里,在煙榻上躺下了。屋里暗昏昏的,拉上了絲絨窗帘。時而窗戶縫里漏了風進來,帘子動了,方才在那墨綠小絨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見一點天色。只有煙燈和燒紅的火爐的微光。

長安吃了嚇,呆呆坐在火爐邊一張小凳上。七巧道:“你過來。”

長安只道是要打,只是延挨著,搭訕把火爐邊的洋鐵圍屏上晾著的小紅格子法布襯衫翻了一翻,道:“快烤糊了。”襯衫發出熱烘烘的毛气。

七巧卻不像要責打她的光景,只數落了一番,道:“你今年過了年也有十三歲了,也該放明白些。表哥雖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帳。你自己要曉得當心,誰不想你的錢?”

一陣風過,窗帘上的絨球与絨球之間露出白色的寒天,屋子里暖熱的黑暗給打上了一排小洞。煙燈的火焰往下一挫,七巧臉上的影子仿佛更深了一層。

她突然坐起身來,低聲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你娘這几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輪到你們手里,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上人的當——叫你以后提防著些,你听見了沒有?”

長安垂著頭道:“听見了。”

 

七巧的一只腳有點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腳。僅僅是一剎那,她眼睛里蠢動著一點溫柔的回憶。她記起了想她的錢的一個男人。

她的腳是纏過的,尖尖的緞鞋里塞了棉花,裝成半大的文明腳。

她瞧著那雙腳,心里一動,冷笑一聲道:“你嘴里盡管答應著,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是明白還是糊涂?你人也有這么大了,又是一雙大腳,哪里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沒那個精神成天看著你。按說你今年十三了,裹腳已經嫌晚了,原怪我耽誤了你。馬上這就替你裹起來,也還來得及。”

長安一時答不出話來,倒是旁邊的老媽子們笑道:“如今小腳不時興了,只怕將來給姐儿定親的時候麻煩。”

七巧道:“沒的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儿沒人要,不勞你們替我擔心!真沒人要,養活她一輩子,我也還養得起!”當真替長安裹起腳來,痛得長安鬼哭神號的。

這時連姜家這樣守舊的人家,纏過腳的也都已經放了腳了,別說是沒纏過的,因此都拿長安的腳傳作笑話奇談。

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時的興致過去了,以經親戚們勸著,也就漸漸放松了,然而長安的腳可不能完全恢复原狀了。

姜家大房三房里的儿女都進了洋學堂讀書,七巧處處存心跟他們比賽著,便也要送長白去投考。長白除了打小牌之外,只喜歡跑跑票房,正在那里朝夕用功吊嗓子,只怕進學校要耽擱了他的功課,便不肯去。

七巧無奈,只得把長安送到滬范女中,托人說了情,插班進去。

長安換上了藍愛國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臉色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住讀的學生洗換衣服,照例是送學校里包著的洗衣房里去的。長安記不清自己的號碼,往往失落了枕套手帕种种零件。七巧便鬧著說要去找校長說話。

這一天放假回家,檢點了一下,又發現有一條褥單是丟了。七巧暴跳如雷,准備明天親自上學校去大興問罪之師。

長安著了急,攔阻了一聲,七巧便罵道:“天生的敗家精,拿你娘的錢不當錢。你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將來你出嫁,你看我有什么陪送給你!——給也是白給!”長安不敢做聲,卻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學跟前丟這個臉。

對于十四歲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親去鬧這一場,她以后拿什么臉去見人?她宁死也不到學校里去了。她的朋友們,她所喜歡的音樂教員,不久就會忘記了有這么一個女孩子,來了半年,又無緣無故悄悄地走了。走得干淨,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

 

半夜里她爬下床來,伸手到窗外去試試,漆黑的,是下了雨么?沒有雨點。她從枕頭過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來。猶疑地,“Long,Long,Ago”的細小的調子在龐大的夜里裊裊漾開。

不能讓人听見了。為了竭力按捺著,那嗚嗚的口琴忽斷忽續,如同嬰儿的哭泣。她接不上气來,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從云里出來了。墨灰的天,几點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面白云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

長安又吹起口琴來。“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

 

第二天她大著膽子告訴她母親:“娘,我不想念下去了。”

七巧睜著眼道:“為什么?”

長安道:“功課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過不慣。”

七巧脫下一只鞋來,順手將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養下你來又不是個十不全,就不肯替我爭口气!”

長安反剪著一雙手,垂著眼睛,只是不言語。

旁邊老媽子們便勸道:“姐儿也大了,學堂里人雜,的确有些不方便。其實不去也罷了。”

七巧沉吟道:“學費總得想法子拿回來。白便宜了他們不成?”

便要領了長安一同去索討,長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帶著兩個老媽子去了一趟回來了,据她自己鋪敘,錢雖然沒收回來,卻也著實羞辱了那校長一場。

長安以后在街上遇著了同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只得裝做不看見,急急走了過去。朋友寄了信來,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學校生活就此告一結束。

有時她也覺得犧牲得有點不值得,暗自懊悔著,然而也來不及挽回了。

她漸漸放棄了一切上進的思想,安分守己起來。

她學會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

她不時地跟母親慪气,可是她的言談舉止越來越像她母親了。

每逢她單叉著褲子,_開了兩腿坐著,兩只手按在胯間露出的凳子上,歪著頭,下巴擱在心口上凄凄慘慘瞅住了對面的人說道:“一家有一家的苦處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處!”——誰都說她是活脫的一個七巧。

她打了一根辮子,眉眼的緊俏有似當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過于癟進去,仿佛顯老一點。她再年青些也不過是一棵較嫩的雪里紅——鹽腌過的。

 

也有人來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板一點的,七巧總疑心人家是貪她們的錢。若是那有財有勢的,對方卻又不十分熱心,長安不過是中等姿色,她母親出身既低,又有個不賢惠的名聲,想必沒有什么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擱了下去。

那長白的婚事卻不容耽擱。長白在外面賭錢,捧女戲子,七巧還沒甚話說,后來漸漸跟著他三叔姜季澤逛起窯子來,七巧方才著了慌,手忙腳亂替他定親,娶了一個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壽。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禮,紅色蓋頭是蠲免了,新娘戴著藍眼鏡,粉紅喜紗,穿著粉紅彩繡裙襖。

進了洞房,除去了眼鏡,低著頭坐在湖色帳幔里。鬧新房的人圍著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來了。長安在門口赶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白淨,就是嘴唇太厚了些。”

七巧把手撐著門,拔下一只金挖耳來搔搔頭,冷笑道:“還說呢!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旁邊一個太太便道:“說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

七巧哼了一聲,將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只眉毛,歪著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并不是什么好話。當著姑娘們,我也不便多說——但愿咱們白哥儿這條命別送在她手里!”

七巧天生著一副高爽的喉嚨,現在因為蒼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是扁扁的依舊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這兩句話,說響不響,說輕也不輕。人叢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臉与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龍鳳燭的火光的跳動。

 

三朝過后,七巧嫌新娘子笨,諸事不如意,每每向親戚們訴說著。

便有人勸道:“少奶奶年紀輕,二嫂少不得要費點心教導教導她。誰叫這孩子沒心眼儿呢!”

七巧啐道:“你別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呀——一見了白哥儿,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這話傳到芝壽耳朵里,急得芝壽只待尋死。

然而這還是沒滿月的時候,七巧還顧些臉面,后來索性這一類的話當著芝壽的面也說了起來,芝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著臉裝不听見,七巧便一拍桌子嗟嘆起來道:“在儿子媳婦手里吃口飯,可真不容易!動不動就給人臉子看!”

 

這天晚上,七巧躺著抽煙,長白盤踞在煙鋪跟前的一張沙發椅上嗑瓜子,無線電里正唱著一出冷戲,他捧著戲考,一個字一個字跟著哼,哼上了勁,甩過一條腿去騎在椅背上,來回搖著打拍子。七巧伸過腳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儿你來替我裝兩筒。”

長白道:“現放著燒煙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么著?”說著,伸了個懶腰,慢騰騰移身坐到煙燈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

七巧笑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舉你!”

她眯縫著眼望著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儿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

他是個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著金絲眼鏡,有著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著,張著嘴,嘴里閃閃發著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還是他的金牙。他敞著衣領,露出里面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

七巧把一只腳擱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輕輕踢著他的脖子,低聲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打几時起變得這么不孝了?”

長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婦忘了娘嗎!”

七巧道:“少胡說!我們白哥儿倒不是那們樣的人!我也養不出那們樣的儿子!”長白只是笑。

七巧斜著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儿,你今儿替我燒一夜的煙!”

長白笑道:“那可難不倒我!”

七巧道:“盹著了,看我捶你!”

 

起坐間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著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云里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云里出來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久已過了午夜了。

長安早去睡了,長白打著煙泡,也前仰后合起來。

七巧斟了杯濃茶給他,兩人吃著蜜餞糖果,討論著東鄰西舍的隱私。

七巧忽然含笑問道:“白哥儿你說,你媳婦儿好不好?”

長白笑道:“這有什么可說的?”

七巧道:“沒有可批評的,想必是好的了?”

長白笑著不做聲。七巧道:“好,也有個怎么個好呀!”

長白道“誰說她好來著?”

七巧道:“她不好?哪一點不好?說給娘听。”

長白起初只是含糊對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盤問,只得吐露一二。旁邊遞茶遞水的老媽子們都背過臉去笑得格格的,丫頭們都掩著嘴忍著笑回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罵,卸下煙斗來狠命磕里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響。

長白說溜了嘴,止不住要說下去,足足說了一夜。

 

後續文章:【轉貼】金鎖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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