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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多郎
2007/10/04 20:03:57瀏覽936|回應0|推薦7

許多小鎮都有這號人物。他們通常是中年以上的男性、蓬頭垢面、不知有無家人,時常站在大路上咆哮,從沒人敢管。

  這座小鎮的這號人物大約六十多歲,下巴留了一撮山羊鬚,頭髮多年未剪。每天傍晚定會繞著鎮上,以夾雜著客、日語含糊不清的腔調罵街。鎮上人都喊他「喜多郎」,每一家的大人會喝斥傍晚仍逗留在外的貪玩孩童:「還出去亂跑?喜多郎來了!」孩子們只要一聽到,沒有不噤聲,連最油條的都變老實了。我雖不油條,倒也聽家裏大人提起他的名號。

那年,剛開始練習說客家話。因為回外公家裏總搶白不過表弟們,要強的我在既搶輸了點心、又吵不贏的情況下,決定平日跟阿嬤以客語聊天,好在暑假迎戰玩伴們。放暑假回鎮上玩,我就成了年紀最大的孩子。這年暑假,我搶點心的成績明顯比前幾年進步,了解到「多懂一種語言是有好處」的道理。傍晚,出去撒野的孩子都得乖乖回家洗澡、準備吃晚飯;我要負責把表弟一個個帶回家去。

通常,我會帶表弟們到花樹下的伯公廟集合,想跟著聽樹下老人家講古的就跟在我身邊,我很喜歡聽這群老人家說故事,雖然有些字句因為腔調太重聽不大懂,不過開雜貨店的秋菊叔母很疼我們,每回我們到樹下時,都會塞點心給我們吃;想去找其他玩伴的就地解散,不管是「紅綠燈」、「土地公」,還是「一、二、三,木頭人」,能變化的把戲可多了;反正,只要防空洞旁雜貨店門口掛的大鐘短針指到「五」,兩個表弟就得乖乖出現在我面前。在那個沒有手機的年代,雜貨店門口的大鐘十分重要。

圍在伯公廟旁搖著涼扇樹葉子聊天的老人們說,喜多郎年輕時候被家人送到日本念書,在鎮上國小當過音樂老師,算是鎮內的知識份子,無奈造化弄人。國民政府初期被人污衊,於某日傍晚被「單位」領去約談,自此失蹤了好久。再見到他時,已性情大變。

「從竹頭背搬來、生祥伯最細的賴仔[1]就係佢同學咩!」金輝叔公講。「嗯,佢就係生祥伯的婿郎嘛!」秋菊叔母說,一見我們過來,就給了五香乖乖和養樂多。「承蒙!」我還沒說完,二表弟就抓起點心跑到伯公廟後面找玩伴了。秋菊叔母很意外我用客語回話,「哎呦,細妹仔學講客咧!」「沒啦!」我很不好意思地打開乖乖,選個位置坐下聽故事。

「係講麼人啊?」晚來的富康伯公搖著大蒲扇走到花樹下。「就係講『喜多郎』的事啊!聽人講佢上個禮拜五又打了東門樓阿成的賴仔。」榮達伯公講。「上個拜五?亂講!喜多郎正毋會打人,你兜[2]盡講來嚇細人仔!定係阿成的賴仔拿石頭丟喜多郎,佢正會打人。」富康伯公不高興了。

「啊,富康叔,你頭擺歇在喜多郎夥房後背,定知佢樣般會發癲呵?」秋菊叔母端著茶盤出來打圓場,講到「發癲」兩個字時還稍微壓低了音量,好像怕觸及了什麼禁忌似地。「嗯,一包新樂園。」富康伯公對秋菊叔母講。其他的人把長條凳拖前些,因為當富康伯公一抽起菸來,就有故事可以聽了。

「捱頭擺同佢,搭併阿華、就係生祥伯最細的賴仔係公校同學。佢的成績最好,分佢爺哀送去日本讀書;歸來以後,討了阿華佢老妹做姐仔[3],在鎮上國校教音樂。」富康伯公答叭一口菸,繼續說。「佢係惜細人仔的,佢同阿華的老妹好不容易共[4]了一個賴仔,盡歡喜呦,自家到鄰舍送滿月紅雞春[5]咧!還記得,拒到捱屋家的時節,笑到目珠變啊細細條。捱正毋信佢會打細人仔!」秋菊叔母趕忙遞過一杯涼茶,富康叔公咕嘟一口就喝下了。

「佢就係人太憨啊,國民政府以後,走去同人選麼該里長,佢鄰舍有一儕頭擺中意佢姐仔的人,想愛衊[6]佢,去通報講佢同其他學校的先生[7]組讀書會,分人帶去問話。」富康叔公在樹下彈了彈菸灰。「一開始尋無證據,就放佢歸來,毋過學校的頭路就沒了;佢就在屋家渡細人仔,分佢姐仔去田坵裏做事。逐個臨暗頭,同佢賴仔邊洗身、邊唱『渡子歌』咧!」富康叔公搖搖頭,繼續說下去。「佢開始收集鎮上的歌謠,整理出多筆資料。毋過佢的鄰舍又想愛衊佢,毋知對哪邊尋來簡體字的書,講佢在收集造反的資料,該日臨暗,政府就帶一大陣人來佢屋家尋咧!」

話說那天傍晚,喜多郎的老婆香妹還沒從三里外的田裏回來,喜多郎正幫兒子阿年牯洗澡,五歲的阿年牯胖嘟嘟的,讓喜多郎忍不住捏了捏他嬰兒肥的小臉。夕陽掃過夥房禾埕邊,被一群人的陰影給遮住了。一個穿著中山裝的男人在禾埕外向屋裏喊:「徐喜輝!」喜多郎聽見了,跟阿年牯交代了一聲:「阿爸出去一下。」把菜瓜布交給阿年牯讓他自行搓洗身軀,不知大人生死的阿年牯樂得很,盡顧著把洗澡水潑得滿地都是。

喜多郎把濕濕的手抹在藍布衫上,默默地走到禾埕來面對這群穿著灰鴉鴉的男人。整個過程其實並沒有衝突,喜多郎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走上前去,跟男人們說:「先分捱同阿年牯洗好身。」接著,喜多郎轉過身去,回到阿年牯身邊,阿年牯澡盆裏的水只剩下一半了,平常這種頑皮的舉動定會被喜多郎嚇斥,可是今天他卻沒有這麼做。他撈起澡盆裏的菜瓜布,用很慢很慢的動作搓洗兒子的身軀,阿年牯雖然很不情願被父親打斷玩水的動作,卻可以感覺父親的手勁加重了,讓阿年牯覺得非要好好洗完這個澡不可。

喜多郎擰掉一些菜瓜布上的水,搓洗著阿年牯的手臂,並且哼唱起了「渡子歌」:

「山歌一唱是喔啊喔,喔廣興庄喔,喔喔喔,愛睡咧!

  又有坑水是透入庄,愛子阿姆是歸來耶!

  愛呀愛呀愛呦,心肝捱肉是哭壞咧‧‧‧‧‧‧。」

喜多郎還沒有唱到「心肝捱肉」的時候,香妹衝過禾埕上的人牆,跑進浴堂來。「喜仔!」香妹喊出一半名字就哽咽住了,喜多郎抬頭看了看香妹,兩人都沒有哭出聲來。喜多郎把菜瓜布交給香妹,說:「捱有事出去一下,阿年牯毋前洗好身、歌也毋前唱完。」喜多郎甩甩濕濕的手,走出了浴堂。

還不懂事的阿年牯,只覺得阿爸怎麼唱了一半的歌謠就出門了?不解的小孩使起性子來,踢翻了澡盆,濺得他和香妹一身水。香妹只是愣了一下,然後回身就給阿年牯一個耳光,阿年牯先是停了一拍,然後用全身的力氣「哇」地哭了出來!香妹很想跟著孩子一起放聲大哭,可卻一直哽咽在喉頭,哭不出來。

「阿年牯一邊的耳公就分佢阿姆打壞了,按呢也好,至少阿年牯後來聽不清楚其他人樣般講佢阿爸。」富康叔公又吐了好幾個菸圈。

話說喜多郎被帶走以後,十幾年後才回到鎮上。香妹沒有改嫁,守著半聾的兒子過日子,幸好婆家跟娘家的人很疼阿年牯,香妹才得以忍受鎮上人們的流言蜚語。香妹是在燒字紙的亭子和喜多郎重逢的,那天下午,喜多郎下了客運車,沿著線道一八四走,途中經過一個敬字亭,香妹正在燒阿年牯小時候的教科書,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形象憔悴的老人,事實上,喜多郎沒有那樣老,但多年的磨難,讓香妹幾乎認不出是自己的丈夫。

徐家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讓喜多郎的生活回歸正軌。一日傍晚,喜多郎去客運站接出外鄉工作的兒子回家,他等到太陽都下山了,還是沒有接到阿年牯。喜多郎想,兒子可能撘朋友的車,先回到家裏了,便轉身要回徐屋夥房。一輛腳踏車急急地駛過喜多郎面前,「喜仔,快!」昔日公校的同學劉富康上氣不接下氣地對他喊。喜多郎被劉富康拉上腳踏車後座,單車踏板踩得急,帶著他們來到齋堂附近的路口。

喜多郎這次仍然保持一貫的沉默,他知道自己不能慌,因為家中的香妹會比他還要悲痛。他請劉富康回家通知香妹,自己跟著阿年牯上了救護車。喜多郎請專人把阿年牯的身體縫合起來,畢竟被砂石車撞上不算小事故。喜多郎和香妹把阿年牯的屍體帶回家裏,香妹疼惜地摸著兒子當年被自己打聾的耳朵,接著她便不忍再撫摸下去了,靠在房間門口哭泣。喜多郎則是熟練地擰了海綿,替阿年牯擦上最後一次澡。

沒有人知道那天喜多郎幫兒子擦澡的時候有沒有唱歌。但不久後,每天傍晚,喜多郎便繞著小鎮對貪玩、還不想回家的孩童大聲嚇斥,或是唱歌哄他們回家。

我聽講古入了迷,瞥向雜貨店門口的大鐘,短針就快要指向「五」了!我望了望花樹下廣場,大表弟跟同學們在玩「紅綠燈」,可是伯公廟後卻不見二表弟的人影。

我開始緊張。大表弟結束同學們的遊戲,走到我身邊,我問他:「阿弟牯咧?」「可能剛才跟鄰居玩遊戲輸了,賭氣先回家了。」大表弟推測,以前也發生過這種情形。可是我們還是循著原路找,穿過表弟們的學校,在後門的矮牆上找到了阿弟牯。他胖胖的身軀,卡在矮牆上動彈不得。原來,他跟玩伴們試著抄捷徑、爬過矮牆繞另一條馬路回家,可是他太胖了,只好可憐地掛在矮牆上。

「沒麼該好驚的,你就翻過身、跳過水溝就好啦!」做哥哥的吼他。「捱會驚!」二表弟就是不敢翻過矮牆。我跟大表弟都翻過了矮牆,在另一邊跟二表弟僵持著。「真是的!再晚的話,『喜多郎』就要出來囉!」大表弟開始嚇他。「我不要!哇!」二表弟又驚翻不過牆、又怕『喜多郎』的出現,兩條小胖腿更是顯得無力。

「捱歸去揹棍子來,看你翻不翻得過牆!」大表弟作勢離去,我以為他只是做做樣子,並未理會,沒想到他真的掉頭走了,我只好繼續跟二表弟進行拉鋸戰。「好啦,乖!來歸囉!」沒用,他哭得更大聲了。正當我想放棄的時候,小巷子裏有人推了輛手推車出來,車上盡是舊報紙和破銅爛鐵。「那一間的細人仔毋乖?臨暗好歸去屋家咧!」那人嚇斥著阿弟牯。是的,那人正是「喜多郎」。

我們已經想不起來阿弟牯是怎樣翻過短牆、跳過水溝的,我只記得,我牽著阿弟牯的手,急急、默默地跑回家裏,大表弟剛回到禾埕,捧著一袋柴火要準備燒洗澡水,問我們:「怎麼那麼久啊?」我說:「我們碰到『喜多郎』了。」接下來的大半個暑假,我們在雜貨店大鐘的短針指到「五」以前就乖乖地跑回家去,也不敢再翻矮牆、抄捷徑了。

等我上大學、放暑假再回到這座小鎮時,已聽不到關於「喜多郎」的故事。現在的孩子們,已經不會再懼怕這號人物;他們已聽不懂「喜多郎」的話語和歌謠了。



註:

[1] 賴仔:兒子。

[2] 你兜:你們這些人。

[3] 姐仔:老婆。

[4] 共:生養。

[5] 滿月紅雞春:滿月紅雞蛋。

[6] 衊:污衊構陷。

[7] 先生:老師。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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