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克夏,吾名--
五《約克夏。流亡》
噹噹噹、噹噹噹,「通往薩克市的臥舖車還有五分鐘發車,請未上車的旅客儘快上車。」噹噹噹、噹噹噹……
身著漿挺制服的車侍員在月台邊搖響手中的銅鈴,一邊協助上車旅客搬動行李並注意嘻鬧的孩童,「請小心上車」、「不可以在月台邊玩哦」,一邊喊著即將開車的告示。
這裏是左喬華中央車站,是鄰近城鎮裏唯一擁有臥舖車專用月台的火車站,專用月台現在正有一班臥舖車在使用,這班臥舖車的名字是「安婕」。
安婕隸屬於輪斯運輸公司,使用的是由輪斯獨立研發的蒸汽電力兩用系統,這套系統的基礎原理是建構在北方的天候與地勢,另外也關注到國界問題。
在北方,由於地型與氣候的影響,臥舖車是國際長途旅程的唯一可能,因此在整個大陸北方都有臥舖車的軌道通過,不論是山線或海線,想當然了,臥舖車的軌道理所當然通過許多不同的國家,並做停留,甚至是不屬任何國家管理的無管地區。因此,臥舖車本身的動力來源必須視當時的情況做變通,在科技較發達的國家或大城市裏,臥舖車可以使用電力駕駛;相對的在科技較不發達、不願分享電力或壓根沒有電力能使用的地方,則使用蒸汽駕駛。另外,由於是臥舖車,車廂內設備的能源秏用也是系統考量點。
輪斯運輸公司是專門經營臥舖車事業的組織,也可說是臥舖車的先驅者。安婕在其中只能算是中級車,擁有七個客廂,都是上下舖雙人房,共可容納五十位旅客,其它的空間則為工作人員所屬,如車侍員、車長、餐長與醫師等;五個貨廂,包括旅客行李、臥舖車燃料與用品的放置;二個餐廂,餐廂的部份空間為安全室以及小型診所。
安婕從北部偏東的地區出發,沿途已在專用月台停留過三次,每次停留時間不同。停留的期間內,除了讓乘客前往車站所設的澡堂沐浴,或至城裏走訪、採買外,乘客與車侍員的遞換、車體零件的維護以及資源的補充都是必須的。這次在左喬華預定停留六個小時,將於夜間十一點整發車,現在離發車時間只剩下三分鐘,汽笛開始鳴響,諸位車侍員再次重申安婕即將發車的告示。
「一切小心」、「保重」、「要想我們哦」、「記得捎信回來」、「祝你玩的開心」……
嗚--嗚--嗚--
卡啦、卡啦、卡啦……啟、嗆、啟嗆、啟嗆……
安婕正式開動,她緩緩駛離左喬華中央車站,進入北方獨有的冷然與乾躁空氣中,在霜冷的風中前往下一個目的地。車上的旅客,安穩地在暫時屬於自己的空間中,遺忘了送行人的道別,遺忘了在左喬華的一切。
連帶著,一個不起眼的悶哼聲也被所有人遺忘。
* * *
重新發車十五分鐘後,車侍員從車長那兒帶著名單,照例前往各人負責的車廂確認乘客。
安婕臥舖車中負責客廂的車侍員共有五位,有男有女,每位依照年資分派不同的客房,提姆算是新近人員,因而被分派到較少的乘客,他的名單裏有32-1到41-2,屬於中間的車廂,共八個床位正待他前往確認。
「34號是第三客廂的最後一間房間,只有一位乘客,睡34-1床……是上舖。」確認完33號房的客人後,提姆一邊看著名單上34-1與34-2的床位資料,一邊喃喃自語來到34號房門前。
從門上的小片毛玻璃看不清門後的情況,只知是一片漆黑,「咦、34-1床的客人沒趕上車嗎?」
叩叩、他輕敲房門。
啟嗆、啟嗆、啟嗆……待火車輪的轉動聲經過一個週期後,他又敲了一次房門,叩叩--
當車侍員在每次確認乘客時,若該乘客無法即時在車侍員的三次敲門中(以臥舖車的車輪週期為計)前來應門,那麼車侍員得以直接進入該房間,確認客廂房之情形。提姆默念著工作手冊上的規定,再敲一次仍然沒有人應門的話,那他就能夠直接開門進入。
他正要敲下第三次的叩叩聲,燈光卻忽然自毛玻璃後閃動、大亮,裏面的人說道:「等等。」
「我是安婕的車侍員,現在要進行確認乘客,請您開門。」提姆有點緊張的說出工作手冊上所寫的應對詞。
「你自己進來吧。」傳出的聲音有點悶悶的,分不太出是男或是女。
「打擾了。」微微敬禮後,提姆才拉開房門。
輪斯出廠的臥舖車,在乘客房門的設計上都採用拉門,提姆控制力道緩緩拉開門,以免發出不必要的噪音,「您好。」當他拉開門時,房內的亮光從細縫中流洩而出,硬是侵入走道的微暈燈光,製造出提姆身後的扭曲長影,像把刀一般切開車身。
提姆並未踏進房內,依照規定他只能站在門外執行工作,若要進入房中,那又是另一種情形了。在打過招呼後,他便按著名單上的資料喚出乘客的名字進行確認,「請問您是眉麗女士沒錯吧,是否能讓我對照一下證件?」
「不、我不是眉麗女士。」房內的乘客站在原地明確的說道。
聞言,提姆不解的眼神隨之看向對方,「什麼?」是他沒聽清楚嗎……男的!眼前沐浴在照明燈之下的,是一位著深灰色冬季毛料大衣、咖啡色長褲以及與大衣同色系毛帽的男子--
難道眉麗不是女士,而是先生?!
「眉、眉麗……先生是嗎?」
「我說了,我不叫眉麗。」男乘客放下手中剛脫下的旅人斗蓬,向門口靠近了一點,雖然有一部份的臉被帽沿造成的陰影給遮掩,但從其他可見的部份看來,確實是一位男子,一位有著與年輕聲音不甚相符的中年面容。
「那、那個……」提姆緊張不已,不知該如何處理當下的情形。
摘下毛帽,躬身行禮,「約克夏,吾名。」一氣喝成,就像是個約三十近四十的典型北方紳士,親切而有禮,有過足夠的社交經驗,不自滿擁有的一切。
「約、約克夏?你不是眉麗女士?!」
「很遺憾,我不是。」約克夏回到床邊,將帽子輕放於斗蓬之上,顯露出來的一頭黑色短髮,讓他看起來又更年輕了一點。
「請問……您到底是什麼人?」提姆開始考慮是否要請資深一點的車侍員過來,好應付這樣的情況。
「我?」約克夏撥弄著他的短髮,揚起微笑,笑容裏有點親切,有點不言而喻的高深莫測。「我說過了『約克夏,吾名』不是嗎。」
約克夏……提姆在記憶裏搜尋這個名字。「罪懲者,約克夏?!」
「是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尚未讓提姆感到心慌,他還是比較關心與他的工作有關的事,例如,「那眉麗女士呢?你是不是把她怎麼了?」他該不會在車站殺了她,然後取代她上了安捷號吧……
約克夏似是苦惱地思考了一下,「如果,你所謂的『眉麗女士』是我巧遇的那位女士的話,那我可以很明確的告訴你,我並沒有殺了她。」
「那她人呢?」
「眉麗女士現下大概正在月台下好眠吧……」他笑得很輕很輕,「嗯、如果她沒被冷醒的話。」
提姆聞言,瞬間忘卻了所有工作手冊上的注意事項,尤其是禮貌方面,房門也沒關上便轉身衝向安全車廂,打算趕緊聯絡左喬華車站。
「是新手吧,瞧他慌慌張張的。」約克夏來到門外,看著提姆慌張的背影在搖來晃去的車廂間越來越小、越來越遠。然後,在其他乘客從個自的房內探頭觀看,還有其他車侍員出來制止提姆的吵鬧之前,約克夏已默默拉上房門,稍稍整理了一下脫下的衣物,好整以暇地等著車侍員的再次來訪。
* * *
約克夏沒有等得太久,五分鐘後,另一名車侍員取代了提姆的位置,前來探問34號房。
「約克夏先生嗎。」拘緊的領結,單調的聲音,無可挑剔的禮貌,是個標準的輪斯車侍員。
「是的。」約克夏坐在床邊,看著門外的車侍員,他沒打算起身。
「很抱歉,提姆--也就是方才前來接待的車侍員,若有任何到冒犯您的地方,還請您多多見諒。」右手屈在胸前,一個敬意甚足的行禮,雖然表情僵硬了點。
「無彷。」微笑帶過。
「是否能讓我進入呢?」
「請。」
車侍員在外門簡單清過鞋底後,提著一張單子緩步來到約克夏跟前,「能否請您填一下這張資料表呢。」這是一張關於乘客資料登記的表單。
「沒問題。」他接過單子與筆,移坐至桌邊,填寫著。
名字,約克夏。性別,男性。
迅速地填寫完後,他轉身將資料表交還給車侍員,但接過表單的車侍員卻有些為難。「那個……約克夏先生,能否請您將資料表上的表格填齊?」至少生日、所屬國藉、緊急聯絡人也要填寫一下吧。
約克夏又是笑得高深莫測,讓車侍員有股頭皮發毛的感覺,這就叫做罪懲者的氣勢嗎?!他剛才之所以會答應提姆交換接待房間34號房,主要是因為他自認已有十年的車侍員經驗,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他相信自己一定能以平常心來對侍任何一位乘客。但這回……
「有問題嗎?」
面對約克夏這位難得一見的罪懲者,他還真有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硬著頭皮承下來了,「不、沒有問題,這樣就可以了,非常謝謝您。」
「嗯,不會。」約克夏調整了一下椅墊的角度與位置,好讓自己能坐得舒適些,一副打算開始跟車侍員自在聊天的坐姿。
經驗老道的車侍員面對此陣仗,竟也開始感到緊張,不知是罪懲者這樣的身份讓他感到不安,抑或因為約克夏這個人。為了車侍員的尊嚴,他只能盡力回想工作手冊車還寫了些什麼,「那……請問您對於房間、車侍員或其它方面有任何問題嗎?」
「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個人比較喜歡『提姆』先生。」約克夏倒是不跟他客氣。
「您是指前一位車侍員『提姆‧艾得』?」
「提姆‧艾得?!應該是他沒錯。」他只記得提姆……
「請問,是不是我哪裏冒犯到您了呢?」一個有十年經驗的車侍員,怎會甘心輸給一個資歷不到一個月的新手?!
約克夏搖搖手,「不,你沒有作錯什麼,這並不關你的事,只是個人喜好而已。」輕笑點頭,「嗯、我喜歡他的名字。」
「我知道了,我會與他說明的。」
「謝謝你。」
「不會,那我暫且告辭了。」車侍員微行禮,然後轉身回到最開始的位置,「您請先歇息吧。」輕輕拉上門,鞋跟輕叩著舖在車廂底的木板,滲雜在鐵軌與鐵輪的摩擦啟嗆聲裏,一聲遠過一聲。
「真的只是個人喜好罷了。」他曾經的歸屬,他的小提姆……
只是曾經。
* * *
翌日,下午三點鐘,安捷號臥舖車準時在蘭染坊附屬月台停留,為前進更寒冷的北地作準備。依照車侍員在下車前的告示,安捷將在此停留一天,預計隔日下午五點再次出發;不過這對約克夏來說並不重要。
蘭染坊,隸屬二十三冰湖國,專營狐裘製作。原本因處於距中央最遠的二十三湖濱,使生態未受干擾十分適合蘭狐生長,因此可謂為全冰湖國中蘭狐裘最大生產廠。但因輪斯公司的臥舖軌經過蘭孤繁殖的鄰近地區,地區生態因而受影響,蘭狐產量大減,輪斯公司為賠償蘭染坊的損失,雙方遂建立起合作。輪斯公司先是投資蘭染坊在生態未受損的二十湖濱建造新廠,然後在坊廠原在地建臥舖車站,並保留蘭染坊在車站地區的優先投資權。
臥舖車通行後,蘭染坊大獲市利;連帶的,原本落拓的二十三湖周遭也跟著興盛了起來,有小型商街、像樣的家庭酒吧、寂靜的二十三湖……有點熱鬧又不會太熱鬧,在夜裏會有孤獨感,如果能在這裏找到歸屬,那也不錯,「在北地的溫暖小屋裏。」很有韻味的一句。
約克夏打算在這兒繞繞,或許會在安捷發車前便結束觀光,也或許會趕不上車……反正並不重要。他不急著要前往何處,也不急著要在哪停留,他尋找的是一個歸屬。
安捷現已停下所有動力,大部份的乘客都已下車,車侍員會在五分鐘後做車廂確認。約克夏趁著乘客下車的時間,整理自己少之又少的物品,一一收進深灰色的小型帆布袋中,穿好毛料大衣與帽子後,他將暫時用不上的斗蓬隨意地掛在手臂上,然後在車侍員前來確認前,提著旅行袋悄悄離開臥舖車,離開蘭染坊車站--就像他來時那般神不知鬼不覺。
下午三點一刻,是午茶時間。
找到街上唯一一家咖啡廳,約克夏自在地推門進入,在門口腳踏墊上清過鞋底後,他在沒有客人的溫暖室內覓了一個角落的小圓桌,將物品與斗蓬掛在椅背上,他則在面向大門的位置上坐定。
胖胖的老板娘打從門上的鈴聲叮噹響時,便放下手中的雜誌,注意著約克夏的一舉一動,當約克夏坐定後,她才拿著菜單靠近。
「旅客嗎?」客套的開頭,所有在地人都會問的一句,但他們通常不期待答案,「請問要用些什麼呢?」老板娘遞上菜單。
約克夏從米色的硬紙裏選了熱牛奶與鬆餅,然後自大衣口袋裏拿了眉麗女士的旅行貨幣支付。
「謝謝您的光臨。」
下午三點三刻,他離開咖啡廳。
找到蘭染坊附近的銅像公園,今天的天氣稱不上頂好,卻也不差,約克夏在草坪邊的長椅上休息片刻。不知是哪個人家的音響,傳來一陣音樂聲,他聽不出是什麼歌曲,卻跟著斷斷續續的音樂流暢哼著。
很熟悉的音韻,有點像是過去他常聽的那首歌,「嗯嗯、就能捨棄嗯嗯。」下一句是怎麼唱的呢,「只要不回憶……」錯了,旋律並不相符。
原來,這首曲子不是他記得的那首歌。
他在這兒坐了一會兒,專注的看著每個出現在他視線內的人,每一張臉。哭泣的孩童、匆匆的男士、閒聊的婦人、幾個嘻笑而過的女孩、幾對牽手耳語的情侶……每一個動作,都顯示在約克夏的腦海中,與他記憶裏的夢境比對。不斷重覆、重覆、重覆,直到傍晚的夜燈亮起,巡邏的警衛發現這兒竟坐了一位罪懲者。
警衛並未驅趕他離開,只是當下多注意了他幾眼。但沒過多久,似乎不再有人經過他眼前,甚至四周。當他注意到時,耳邊的音樂也早就停止了。
待天色完全暗下後,他才披上斗蓬,重新提起小小的旅行袋,離開。
「已經失去的,要再找回來……真難。」既使他並不奢求相同的,僅僅相似即可。
* * *
在行人漸少的街上隨意晃了一下,沒去理會四周人的眼光與態度,約克夏倒是注意到幾個早些時候沒發現的路標,「二十三冰湖。」
去看看夜裏的冰湖吧,他一直都很喜歡那種單純靜寂的感覺。
約克夏重新找尋前往二十三冰湖的標示,沿路摸了一條實吃的麵包,以及罐裝熱咖啡。他將熱咖啡放在斗蓬暗袋裏,暖暖的貼著腹側,一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咬著麵包,一邊前往二十三湖。
不知道地方政府是怎麼想的,沿著官方道路進入冰湖區後,除了湖濱的幾條簡單道路,以及遠遠才見一根的路燈外,便沒有看到其他的設施了。稀少的路燈甚至還照不全湖濱道路,看起來就像是個危險的地方,似乎連情侶都不愛來此,更不會說任何一個有危機意識的旅人,靜悄悄的只有風聲。就算是貪財、有勇氣的觀光公司,最多也是選擇在入夜前或天初明時前來吧。
不過,這樣也好,他就喜歡這樣單純的靜漠,就像夢中的那一夜。
如果能的話,他想住在這裏,「一間……冰湖畔的小屋,在夜裏點著火爐。」在冷冷的風聲中加入木柴燃燒的聲音,破壞寂靜的二十三冰湖,或許會是個不錯的主意。
「在火爐邊……」如果,在火爐邊能有個他就更好了,這樣會更像他夢中的那一夜。
在冰湖畔,冷冷的風吹過鏡子般的湖面,比冷還要更加冷。在沈靜裏,約克夏收好沒吃完的麵包,拉開還溫著的咖啡,慢慢飲盡。
可惜,只有這裏像而已。
* * *
遊完湖後,他回到車站,在附屬的澡堂裏洗了一個沒人打擾的熱水澡,然後摸黑回到臥舖車上,還是34號房。
或許他還想著「提姆」先生吧。
躺在一片漆黑的小斗室裏,他用被子將自己蓋實,斗蓬、大衣、帽子等脫下的衣物都放在床邊,與行李袋一起,僅著兩件薄衫,不過車廂的設計加上被子的功效,已足夠讓約克夏不覺得寒冷。
看著窗外的月光與雲,神識逐漸散漫。睡著前,他確定自己還想著明天得到蘭染坊找一件蘭狐裘--無關他是否要再斷續往北走,氣候已開始進入冬季了,人尚在北地的他會需要的。
明天一早,或許他仍會離開車廂。但他決定在五點前便回來,神不知鬼不覺得與安捷流亡至下個停留地。
現在他得睡下,回憶夢裏的那一夜,永遠記得的一夜。
他不會忘記的,嗯、不會忘記。
飛鳥200510263.0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