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安，我的名字是艾諾，是個旅行者－－

一《艾諾。沒有孩子的國家》

　　在這個靠山臨海的國家裏，每一個孩子初生向地方機關登記後，而未予命名前，父母親會將嬰孩送入深山中或放至淺海裏，把自己的孩子交由山林、海洋、日月來扶養。十年後，在「歸舊」的那天，這些孩子會帶著高山、深海、日月所取的名字回到父母親的身邊；他們是山的孩子、海的孩子、日月的孩子，也是父母親的孩子。
　　千宵是山與日月的孩子，伊賽是海與日月的孩子，他們兩人的第一個小孩在九年前隨浪淘送入海中；五年前，他們的第二個孩子也在同一個地點讓浪花帶走。下個月的今天，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將會帶著海洋與日月取的名字回來。

　　「十年的時間過得真是快，轉眼間就是『歸舊』的日子了。」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
　　「不知道我們的女孩已經長的多大了？不知道長大後的女兒生得什麼模樣？」
　　千宵聽著伊賽的話，一邊看著手中女嬰的照片，一邊想著嬰孩的模樣，「不知她現在是長髮還是短髮，我還記得牠剛出生時臉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不知道現在那可愛的酒窩是不是還在……」
　　「應該會是長髮吧。」「我想她應該會是一個與妳一樣美麗的女孩，會有一頭與妳相同的長髮。」伊賽粗糙的手掌撫過千宵的髮絲。
　　「她會喜歡我們為她佈製的新房間吧。」
　　「一定會的。」
　　「真希望這一個月能過得再快一點。」
　　「不能再快了。再快下去，等女兒回到家時，我們兩個就變成白髮蒼蒼的老人囉。」
　　「胡說八道。」千宵被伊賽說的話逗笑，只能忍著笑拍打對方的手臂，要他正經點。
　　「哈哈哈－－」伊賽也讓她的反應給逗笑了，不過他可不像千宵能忍著不笑，而是大笑不斷。
　　雖然在孩子出生後，他們還能過十年的兩人世界，也因此恩愛、歡樂，但他們倆人仍盼望著第一個孩子歸舊的那日，他們衷心期待孩子的歸來。

＊　　　　　　　＊　　　　　　　＊

　　在哪裏離去便會在何處歸來。
　　歸舊的日子，那些該離開山川、海洋與日月懷抱的孩子會在父母親原來放置的地方出現，他們會自己找到路回到家中，因此父母親通常都會留守在家，等待孩子歸來；當然也有因為工作而無法留守在家裏的父母親，但孩子也會在父母親回家後才歸來。
　　不論如何，父母親不能到原來的地點帶自己的孩子回家，他們必須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千宵，妳不要再走來走去的，地板都快被妳踏出痕跡來了。」
　　「可是、可是女兒還沒回來。」
　　「現在也才十點不到，沒那麼早吧。海邊離家裏雖然近但也有段距離，一個小女孩沒可能走那麼快。」雖然他們家是離海岸最近的住家，但要徒走到海邊也要花上一個小時。
　　「她會不會找不到路回來？」
　　「不會。連那麼笨的妳，當初不也自己找到路回家嗎，所以我們的女兒一定沒問題的。」
　　「你又不正經了。」
　　「是、是、是，我不正經。那妳能不能正經的陪我坐在椅子上等女兒回來呢。」
　　「不行！我沒辦法安靜坐著什麼都不做。」千宵使勁搖頭。
　　「我看妳在那邊走過來又走過去，也沒做什麼事，為何就不能靜靜的坐著等。」伊賽也搖頭，無奈的搖頭。
　　「人家靜不下來嘛。」她嬌嗔，「最近三不五時就聽到一些消息，像是哪家的孩子沒在歸舊的那天回來之類的，害我一坐下來就一直胡思亂想……」
　　「好、好、好，那妳繼續走，我不吵妳。」

＊　　　　　　　＊　　　　　　　＊

　　入夜。十二點已過。

　　「怎麼辦，伊賽？歸舊都已經過去了……」
　　「妳進房裏去加件衣服，我們出去找找。」連一向沉隱的伊賽也覺得事情不對勁。
　　「嗯。」
　　當千宵拿著兩人的外套與伊賽正要開門而出時，門板忽然被擊響。
　　咚咚咚－－
　　千宵丟下外套，快步衝向門扉，一個勁拉開門板，「女兒！」
　　一個濕淋淋的人影站在門前，那是一個比千宵還要高的男人。
　　「呃……」
　　跟在後頭的伊賽見妻子的反應，他好奇的上前，「不是女兒嗎？」但千宵仍發著愣沒回應。
　　「夜安，我的名字是艾諾，是個旅行者。」

　　「我的女兒呢！你把她帶到哪裏去了！」千宵在聽到對方的自我介紹後反應過來，立刻抓著艾諾的衣領，一邊使勁搖晃一邊大叫。
　　伊賽見狀馬上捉住她的雙手，一把將千宵抱離艾諾，「千宵、千宵妳冷靜點！」他不是沒看到那位自稱是旅行者的人掩在外套下的配槍，要是一個不小心，這種情況下難保不會發生什麼擦槍走火的事。
　　「我很冷靜！」她先是拍打伊賽捉著她的手，在發現自己與艾諾的距離變大後，她改而伸長雙手試圖再次抓住對方，「你快說你把我的女兒藏到哪裏去了！」
　　「對、對不起，雖然我很想將妳的女兒還給妳，可是我連妳女兒是誰也不知道啊。」艾諾對於眼前的情形雖然不知所措，但他仍然試著安撫對方的情緒。
　　「還給我、還給我……」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般，千宵攤軟在伊賽的雙臂裏，不停哭喊。
　　「千宵。」伊賽把她打橫抱進房內，「對不起了旅行者，請你稍等。」
　　艾諾聽話的站在原地，沒有進到屋內也沒退至門外，他連門把也不敢摸一下。就聽見晚風裏摻雜細微的聲響，聲音很小，他無法從聲音得知他們兩個在房裏做什麼；但晚風吹得他一身濕衣冰冷，他遵照著屋主的吩付在原地等著，只能偶爾打打噴嚏算是報怨。

　　又過了一會兒，伊賽獨自從房間走出來，「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
　　「不會。」艾諾笑笑的回應。
　　「先進來吧旅行者。」
　　「謝謝。」艾諾在門前的粗毯上刮著鞋底的泥沙，然後才進入伊賽與千宵的家。
　　「你要不要先淋個浴換件乾衣服。」
　　「真是太感謝你了！」

　　在艾諾淋浴的這段期間，伊賽又回到房裏，看看千宵的情況，離開房間時艾諾正好也從浴間出來，「餓不餓？」伊賽問道。
　　雖然艾諾表示不餓，但伊賽仍取了幾顆水果、乾果跟一邊杯熱牛奶給艾諾，在他食用的時候向他說明整個情形，而艾諾也述說了自己的情形。
　　「那我們現在趕緊去找您的女兒吧，我也可以幫忙找！」
　　「那就出發吧。」伊賽拾起掉在地上的外套，領著艾諾往外走。
　　「尊夫人不一同去嗎？」
　　他搖頭，「不了，讓她待在家裏靜靜吧，反正我現在有你這個幫手。」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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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五點。

　　伊賽與艾諾從伊賽家四周開始找起，直到整個沿海沙灘都找過一回，仍然沒有女孩的身影。
　　千宵在他們兩人外出後沒多久，也跟著出門在家的四周找了三、四回，但也沒有任何女孩的蹤跡。回到家後，她坐在椅子上等著伊賽兩人的消息，沒多久便睡著了。
　　伊賽帶著艾諾回到家中時太陽已經普照整個海面。伊賽輕聲喚醒在椅上打盹的妻子，「千宵、千宵，別在這兒睡，妳會著涼的。」
　　「嗯－－」「伊賽？伊賽……女兒、女兒找著沒？」雖然還半陷在夢中，但千宵仍掛記著這件事。
　　「沒……我們沒找到。」
　　千宵聞言一邊流著淚水啜泣，一邊又回到夢中。伊賽見狀，只好將她抱回房裏。
　　艾諾打從進門便一直靜靜站在一邊不敢出聲，深怕自己哪裏一個不小心又刺激到對方。見伊賽從房裏出來後，他才出聲，「嫂子還好吧。」
　　「嗯，睡著了。」「你也累了吧，來、我帶你到客房去休息。」
　　艾諾背著行囊跟在伊賽身後來到客房，在房門前伊賽向艾諾道歉，「真不好意思，旅行者到訪本是要找一休息之處的，我們卻讓你整晚跟著我四周找人。」
　　「不會，互相幫忙是應該的！」
　　「總之，多謝你了。」「你快去歇息吧。」

＊　　　　　　　＊　　　　　　　＊

　　傍晚，艾諾在熱烈的夕日下轉醒。稍稍整理自己後，他離開客房。

　　「旅行者你醒了啊。」千宵正在廚房準備晚餐，雖然她雙眼下有著難以掩飾的悲傷，但她仍努力地打起精神來。
　　「真抱歉，我睡晚了。」若諾有些不好意思。
　　「沒要緊，你昨晚也累了吧，我聽伊賽說了，你昨天從觀光船上掉了下來，直到晚上才游至岸邊，一身濕衣找到我們家來。」千宵一邊準備個東西，一邊與艾諾聊著。
　　對於自己的事，艾諾一笑帶過，沒下太多評論，「需要我的幫忙嗎？」
　　「不用、不用。」她將手邊的一些東西放在托盤上交給艾諾，「來、這給你，雖然快到晚餐時間，不過我想你大概很餓了，先吃些東西墊墊胃吧。」
　　艾諾接過托盤，「謝謝妳。」他坐在一旁的餐桌上吃起他的「早餐」，忽然想起沒見到的另一個人，「伊賽先生呢？怎麼不見他人。」
　　「伊賽啊，他在沿海的魚市工作，晚點就會回來了。」「對了，等會你用完餐，可以到沿海的魚市那兒走走，現在正是熱鬧的時候，說不著會遇到伊賽。」
　　「也好，我等會兒就出發。」艾諾喜歡這個提議。

　　向千宵問了方向後，艾諾在夕照下慢步向魚市前進。
　　昨晚聽伊賽所說，雖然國家並沒有律法規定，但這個國家的人會將幼兒交給山林、海洋、日月撫養，直到十年後的歸舊日才會回到父母親身邊。
　　為什麼孩子能在大自然中生存下去，並且於十年後自己找到路回到家中？若是在山中也就罷，但在海裏要如何生活？
　　是有什麼人在照顧這些孩子嗎？
　　為什麼他們會把孩子交給大自然撫養？聽伊賽說的，這似乎是在國家建立之前就有的習慣。

　　艾諾沿著道路插進沼海隄防道路，從側面緩緩靠近海線的太陽綻放出光芒，映照整個明亮的海面。艾諾一邊欣賞夕陽與海洋，一邊朝魚市前進，走到這裏他才漸漸看到有人的路上行走，不過他沒在其中看到任何小孩，在遠邊傳來的熱鬧叫喊裏，也沒有任何小孩子嬉鬧的聲音。
　　真奇怪，如果他只是沒有看到任何十歲以下的小孩，那還不奇怪，為何連十歲以上的小鬼也沒看到半個呢？像走在他前面的那個女孩，雖然看起來已經比四周的任何一個人都來的年輕了，但她的外表看起來應該已經超過二十歲，更不用說其它光是看起來就比這女孩子老一些的人了，每個人看來至少都已經超過二十五歲以上。
　　他一向對於自己的眼睛很有自信，不過這回他真的覺得很不對勁，「到底是為什麼呢？」
　　「什麼為什麼？」
　　「就是……等等、你是誰！」艾諾突然查覺到有人在與自己對話，他連忙停下腳步往身邊看去，那是一個踏著小三輪車的人，看起來大概是五到六歲－－
　　五到六歲？！
　　「小鬼、你幾歲？」
　　「不要叫我小鬼，我過兩天就六歲了。」小男孩撅著嘴，撇頭加快腳步讓三輪車超過艾諾的腳步。
　　六歲？！「你怎麼可能是六歲？」
　　「不然我看起來像幾歲！」男孩一個打橫阻在艾諾跟前。
　　「嗯……六歲。」
　　「嘖。」男孩轉過車頭，打算繼續向前。見狀，艾諾連忙拉住三輪車後的置物籃。
　　「等等。」
　　「做什麼？」男孩回過頭來。
　　「你剛剛說你快六歲了？！」
　　男孩點點頭，「對啊，再過兩天就是我的生日。」
　　「可是……可是這個國家裏不是沒有十歲以下的人嗎？」艾諾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問法有沒有錯誤。
　　男孩看著艾諾的雙眼，停頓了好一會，「你是外地人嗎？」
　　艾諾點頭，然後禮貌性的做了一個簡單的介紹，「我是一個旅行者，我叫艾諾。」
　　「我叫做『利奇』。」說過自己的名字後，利奇又開始駛動三輪車，艾諾便緩步跟在旁邊。「我的外公、外婆，還有我母親也是從外地來的。我父親雖然是這個國家的人，但他在我出生的前就去逝了，因此母親沒有將我交給山林過是海洋，而是自己撫養，連名字也是她跟外公、外婆取的。」
　　「鄰居沒有說什麼嗎？」如果這是習俗的話，沒照著做的他們應該會被鄰居說閒話吧。
　　利奇搖頭。「沒有，他們什麼也沒說，他們也沒有告訴母親要將孩子交給山海撫養的事情。」
　　「那你……會被其他人排擠嗎？」不知道這小男孩懂不懂「排擠」是什麼意義。艾諾本來想再想過其它用詞，但利奇已經做出回應。
　　「算是不會。只是除了母親跟外公、外婆，沒人會陪我玩。」
　　「這不就是排擠嗎？！」艾諾不懂。
　　「不是啦，也不是他們不跟我玩，而是他們不會像我一樣四處玩耍，因為他們已經不是小孩了。」
　　利奇愈是解釋，艾諾愈是無法了解。
　　「嗯……」利奇思考了一下，「就像前面的那個姐姐，你知道她幾歲嗎？」
　　「大概二十幾歲吧。」
　　利奇搖搖頭，「那個姐姐才十二歲而已。」
　　「什麼？！」對於利奇的回答，艾諾驚訝到不能再驚訝。
　　「所以囉，只要是從山裏或是海裏回來的小孩，就不再是小孩了。」
　　「可是那也只是外表長的不像小孩，不可能連內心也變成不是小孩吧。」艾諾試圖對「不再是小孩」這句話找出希望。
　　利奇還是搖頭，「他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你怎麼知道他們己經不是小孩子，你只是個孩子怎麼會知道他們還是不是孩子。」
　　「就因為我還是個小孩子，所以我知道他們己經不是小孩子。」

＊　　　　　　　＊　　　　　　　＊

　　艾諾與利奇在下一個叉路道別，艾諾繼續朝魚市前進，現在他已經來到魚市入口了。
　　在熱鬧滾滾的魚市裏逛了一會兒，艾諾便被一個聲音喚住，是伊賽。
　　「你醒了啊旅行者！」與千宵一般，雖然眼底盡是藏不住的傷懷，伊賽仍打起精神在工作。
　　「伊賽先生。」
　　「叫我伊賽就好了。」
　　「那您也稱呼我為艾諾便可。」
　　「怎麼一個人跑到魚市來了？」伊賽一邊整理裝著魚貨的箱子，一邊與艾諾閒聊。
　　「是嫂子提議的，反正我也想四處走走看看。」
　　「哦、那你怎麼不四處去逛逛，光是站在這兒。」
　　「我喜歡看著大伙活動的模樣，順便等你一起回去吃晚餐。」
　　「伊賽你有客人啊？」一旁吆喝客人的老闆抽了空向艾諾打了聲招呼。
　　「是啊，是個旅行者。」
　　「哦、是旅行者呀，我們這兒好一陣子沒見到有旅行者來訪囉。」
　　「是啊、是啊，上次見著旅行者是三個月前的事了。」一邊選著鮮魚的客人一聽艾諾是個旅行者，也跟著聊了起來。

　　人來人往，艾諾站在一邊與三不五時湊過來的人聊上兩句，一邊觀察周遭人物的動作，然後拿著隨身帶著的紙筆塗畫著，有人眼細看到新來的旅行者竟然在畫畫，又熱鬧的靠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艾諾送了三、四張簡單的速寫後大家才放過他。
　　一直到接近入夜，魚市的工作才告一個斷落。
　　伊賽與艾諾一前一後往回程走，遠離魚市後，艾諾忽然出聲。
　　「我想問一個問題。」
　　「你問啊。」
　　「你昨夜曾告訴我，先前就有關於孩子沒在歸舊時回來的一些消息，再加上昨夜的事……你、你與嫂子未來若生了孩子還會送至海中嗎？」
　　伊賽聞言停下步伐，艾諾也跟著停下。
　　「會。」給了答案後，伊賽又繼續向前。
　　對於這個答案艾諾愣了一下，他以為人類是會學習到教訓的不是嗎，為什麼得到的答案竟然是「會」。反應過來後，他小跑至伊賽身邊，「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就是知道我仍然會將我的孩子帶到山中或是海裏，即使昨日的歸舊我的女兒沒有回來……」「也許，這是因為我也是那樣讓海洋與日月撫養長大的關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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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預定要停留五天的，但在第三天艾諾留在船上的行李被送至伊賽家中，他便決定提早離開這個國家。第四天他採買了一些短缺的物品、整理行囊後便向出入局登記離境。

　　七年以後的某一個日子裏，他曾回到這個國家。
　　他循著記憶找到了伊賽的家，來開門的是一個高瘦的男子，那是伊賽與千宵的第二個孩子，由海洋與日月取命為「砂爾」，算一算應該是十二歲的年紀。果然如同利奇所言，他已經不是孩子了。
　　艾諾在伊賽家裏住了一晚，他知道他們的第三個孩子也沒有在歸舊的那日回來，伊賽與千宵眼底的傷痛很淡很淡，當兩人看向他們的第二個孩子時，傷痛幾乎已不見蹤影。他們現在正等待著他們的第四個孩子。

飛鳥200504041.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