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克夏,吾名。」他這麼說--
六《三個人》
搖晃的畫面裏,天空是灰的、地面也是灰的,一切都是灰黑的煙塵。看不清左邊奔跑而過的人影,看不清劃破天際的拋物線終點是什麼,看不清前方僵硬倒落的是人或石塊,看不清眼前飛來飛去的是不是驚惶的雀鳥……在慌亂的交錯中,只有清晰可辨的聲音。
男男女女嘶喊著殺戮或前進,疾速劃過空氣的子彈與磚牆碰撞或陷入血肉之中,相互交擊的刺刀或木棒,破碎的門或天花板,倒塌的牆或柱……在彷彿慌亂中,只有這些聲音仍清晰。
一扇染滿煙塵血肉的門扉突然被開啟,象徵最高權利的沉重鑲金雕花鐵門咿呀的磨過地面,門前的肉體被順勢推開只剩手還留在原地,從門後踏出的靴子便一腳踩在手背上,在哀嚎聲中一個男人提著一顆頭顱走出,然後是比所有的聲音都還要清晰的一幕,男人將還淌著血的頭顱往前遞出,交到另一個男子手中,在彷彿不再慌亂中,他嘶吼著將頭顱平舉過肩。
這是戰爭結束後的記者會中所公開的紀錄片段,頭顱是前任國家元首的,舉著頭顱的則是革命軍首領「提拉爾」,他仍帶著一身的塵土與血肉,與眾人在鑲金雕花鐵門後的大廳裏同處,身後站著提著頭顱走出來的男子,他的哥哥「約克夏」。
畫面的最後是眾人的喧囂以及滿地的紅灰交雜,大廳的燈光全部亮起,提拉爾緩緩走到放映的白幕前,眾人則屏息以待這位革命軍首領、新任國家元首會在此刻說些什麼。
提拉爾從容地站在中央,環視眼前所見,「今天,或許會是重要的一天,會被記載在歷史上的某一頁上。」
「我、提拉爾‧艾澤利斯,帶領著人民的身與心來到鑲金雕花鐵門的後面,並穩穩地站在這裏。」
他的聲音在室內環繞。
「雖然我們為了此刻,身與心都已疲憊不堪,但現在的我們絕不代表著勝利,不是我的勝利、不是革命軍的勝利、不是人民的勝利,不是任何人的勝利!」
他爽朗的聲音顯得沉重。
「因為我們得到的只是一個改變的契機,一個從過去的壓迫中改變的可能性,而不是任何形式上的勝利。」
「未來的路還很漫長,我們的傷口需要包扎療養,並為了改變過去與現在,為了可能是無比美麗的未來,我們必須將這些傷痛深深的刻記在靈魂之中……」
他的眼裏盈著點點淚光。
「我們的勝利是在未來!」
「各位,讓我們一起為了美麗的未來前進吧!」
提拉爾所說的話,都同步地在鑲金雕花鐵門外的廣場白幕前,在還躺滿屍體遍布血跡的大地上,即時投影呈現在眾人民眼前。
於是,所有的歡呼聲在同一刻響起,撼動整個大地。
* * *
一個月後的正式就任典禮。
提拉爾換上一襲鐵灰色正式服裝,與未婚妻一同乘著車子緩緩駛過人潮中,鑲金雕花鐵門前的大廣場,所有人都等著典禮的開始,除了一個人,約克夏。
自從戰爭結束後,約克夏便回到久違的故居,這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是提拉爾的家--從前的,甚至也是提拉爾未婚妻「蔓蒂」曾經的家。但最後只有約克夏一個人回到這裏,他稱為家的地方。
早上天還沒全亮約克夏便已醒來,雖然已經漸漸重新習慣這個從小住到大的家,但他仍然無法像小時候一樣睡到太陽高掛天空才起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或許是提拉爾第一次吻蔓蒂的那天開始的吧。
革命軍已經取得勝利,今天甚至是提拉爾的就職元首的日子,他現在完全處於失業的狀態中,暫時沒想到有什麼事可以做,也不想做任何事……
三十二年前,他六歲,提拉爾剛出世。
雖然元首主張的政策使得與鄰國的關係日漸緊張,但與父母弟弟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還是愉快的一天。
二十七年前,他十一歲,提拉爾五歲。
他們的父母親因國家徵召而遠離家鄉,前往與鄰國爭戰的前線;那天,約克夏牽著小提姆的手在門口看著雙親離開。雖然一直沒有消息傳回,但在戰爭結束後,他們仍然沒有回來,約克夏與提姆被帶到學校體制下的收容所。
二十三年前,他十五歲,提拉爾九歲。
約克夏帶著提姆離開收容所,回來原來的家,開始兩人相依為命的生活。他努力掙錢養活自己與提姆,只要能賺錢他什麼都做,那年的冬天,他們兩人常常挨著餓,擠在壁爐前的搖椅裏,想像木柴燃燒的聲音。
二十五年前,他十七歲,提拉爾十一歲。
國內局勢漸漸穩定。夏季時,約克夏加入了一個正要往西而行的商隊,他要求提拉爾回到學校接受教育,自己則開始了在商隊與家中來回的漫長日子。
十三年前,他二十五歲,提拉爾十九歲,蔓蒂十四歲。
約克夏離開商隊,帶著一個女孩回到家裏,他這麼向提姆介紹「她的名字叫蔓蒂,是新妹妹哦。」
蔓蒂是約克夏在沙漠築地撿到的,他當時還不知道,這個女孩會是他夢碎的開端。
十一年前,他二十七歲,提拉爾二十一歲,蔓蒂十六歲。
傍晚,約克夏帶著一個蛋糕回家,今天是提姆的生日。提姆要求蔓蒂在生日蛋糕前親吻他……
五年前,他三十三歲,提拉爾二十七歲,蔓蒂二十二歲。
提姆帶著蔓蒂成立人民革命軍,離開了這個家,所以約克夏便跟著加入革命軍,成為提姆的左手。
今天,他三十八歲,提拉爾三十二歲,蔓蒂二十七歲。
入夜,提姆牽著蔓蒂的手,一對儷人站在廣場上,在眾人面前立下兩個人的誓言。
約克夏一個人坐在老舊的搖椅上,聽著木柴燃燒的聲音。
在商隊與家中來回的那段日子,讓他們的生活--或說是提姆的生活較不匱乏。由於商隊路線的關係,一年中約克夏只有冬季能回家待較長的時間,但沒關係,因為他喜歡冬季。
他一直一直都記得,過去兩人一起擠在一張搖椅裏想像木柴燃燒的聲音,分享彼此的顫抖與體溫,直到不小心睡著。
後來他們買了另一張搖椅,晚餐後便能圍著爐火一人坐一邊,聽約克夏說著商隊的事,聽提姆說學校的事,就看誰先睡著。許多年後,約克夏仍會夢見那時的情景,那是他最愛的時刻。
他一直一直都以為,這就是他們的未來了……
* * *
音箱傳出彷彿搖晃著的薩克斯風聲音,高高低低、高高低低……幾個小節的前奏之後是低沉的嗓音。
『忘了遺忘多久,忘了還記得多少,忘了你說過的愛語,以為忘了所有關於你的記憶。』
『過去之後,我發現只要往前看就能捨棄曾經,只要不回憶現在就能覆蓋往昔。』
『……收藏的相簿裏,就在某一頁裏,發現了你的背影,驀然想起你回首的笑靨,驀然的你,其實不曾忘記』
結尾加入了隱隱約約的大提琴聲,與薩克斯風、最後一句歌詞一同回響著,直到消失無聲後,才又重頭開始。
約克夏很喜歡這首歌,可能是因為薩克斯風的前奏,或者因為大提琴的忽隱忽現,甚至可能是因為低沉的嗓音唱出的最後一句歌詞……反正他就是喜歡讓這首歌一直不斷的播放著,充斥整個室內。
「……只要往前看就能捨棄曾經,只要不回憶現在就能覆蓋往昔。」他跟著緩緩飄移的節奏,一邊哼唱一邊穿上外出的靴子。
『就在某一頁裏,發現了你的背影……』關門聲打斷了音樂聲,在平靜之後,『……你,其實不曾忘記』
結尾仍然是大提琴聲、薩克斯風與最後一句歌詞一同回響著,直到消失無聲後又重頭開始,當前奏響起時,約克夏正在發動車子,他要去帶他的小提姆回家。
門鈴響起,應門的是蔓蒂。「大哥!」
「嗨、蔓蒂。」
「蔓蒂是誰啊?」提拉爾邊走出來邊問道。
蔓蒂回頭說著,「是大哥啊。」
「大哥?!」提拉爾驚喜地跑向前來,「大哥、我以為你今天不會出現了呢。」
約克夏微笑,「有沒有打擾到你們倆的新婚之夜,我本來想明天再來的……」
「不會、才沒有打擾這回事,大哥能來我們兩個可高興了。」提拉爾向前擁抱約克夏,就像小時候向哥哥撒嬌那般。
「哈哈。」約克夏拍拍提拉爾的頭,「來來,我帶了個禮物要送你們兩個。」他指指停在外頭的車子。
他讓提拉爾走在最前頭,後面跟著蔓蒂。
「大哥帶了什麼禮物啊?」蔓蒂問。
「嘎,現在不能說。」
「這麼神秘?!」連提拉爾的好奇心都被挑了起來。
約克夏走在最後頭,小小聲地哼唱起『驀然的你』……
他一邊哼唱著「……驀然想起你回首的笑靨,驀然的你,其實不曾忘記。」,一邊迅速接近蔓蒂身後,一手捂著她的嘴,一手將刀子劃過蔓蒂的喉嚨,熱燙的血全噴撒在樹葉草坪上,然後將她放倒在地上,「親愛的蔓蒂,妳就安心到妳的天堂去吧。」他在她耳邊低語。
「哥?!」提拉爾回過身來,雖然在戰場上經歷過風風雨雨,但此刻他卻無法反應眼前的狀況。
約克夏笑著說:「提姆,我來帶你回家了。」
* * *
昨夜,是這十一年來他睡的最安穩的一夜。
一如往常,天還沒亮約克夏便已醒來,在未睜開眼前,他已感受到懷裏有另一個溫熱的軀體,靜靜地享受著赤裸肌膚相貼的暖意。睜開眼後,他則感受到生命裏最充足的瞬間,一個他最愛的人就安穩地躺在他的懷中,於是他輕吻提拉爾的臉頰,享受著更多更多的親暱。
直到冬陽都照到他們的臉上了,提拉爾才漸漸醒來,或者說約克夏感覺到提拉爾正醒過來……
事實上,提姆再也不會醒來了,他在地獄等著約克夏前來。
就在新任元首正式就任的第二天,這個正站在改變契機上的國家便失去了他們的新元首。
就在約克夏完成他圓滿的生命歸屬的第二天,這個在人間徘徊的男人以輔國有功以及殺害元首的罪名,遭到流放。
飛鳥200605055.0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