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山谷，立刻摔個大跟斗，我完全失算了！

偏遠地區的教職易得，市區的教職難求。縣政府接到我的請調申請，並沒有與台中市達成教師互調的協調，我仍必須留在南投縣。八月間獲知被指派到另一個山區小學，收到派令時，心想，就忍一忍、暫不回鄉，到新學校再看看！

 新學校在通往埔里2/3路程上，叫北山坑的地方，再往裡走四、五公里，沒有公路局班車，只有十分老舊的南投客運班車通行，而且山路更加崎嶇難行，坐在客運車上宛如通往無邊的魔域。開學前一天，來到學校，一位住在宿舍的較資深的男老師出來迎接。他先領著我在學校走一圈，然後帶到宿舍。

學校仍是一個年級一班，只有一排建築，八間屋子，辦公室在最中間，低年級在前段，中高年級在靠河的後段。無論是教室的屋頂、牆壁、黑板、桌椅等都顯得老舊、凌亂。我默默的跟著謝老師走，不發一語，直到來到宿舍，放眼一看，差一點沒哭出來！宿舍位在小山坡上，也是一排屋子，共有四間，每一間都是泥土地面，家具是一張竹床，和一套書桌椅；後面一個小廚房。屋子裡十分陰暗，霉味很重，屋子後頭是一片竹林，黑壓壓的ㄧ片。廁所是一個很小的茅房，稻草搭的，茅坑，兩塊木板下面就是糞坑，連便斗都沒有。洗澡間在最邊邊的ㄧ個小空間裡，沒有燈，沒有水龍頭，沒有任何設備。屋子後頭有一個水槽，裝的是從山上匯集的雨水，透過竹管引接來的。水槽前倒是裝了水龍頭，一切生活用水就靠這個水槽了，水槽卻早已長滿了青苔。

 第一個問題是上廁所，我無法使用那個茅坑，於是，打定主意，上廁所一定要早到學校教室旁的廁所去，雖然很遠，卻寧可如此。苦的是夜晚……我相信那一年中，晚上都是不起來上廁所的，天啊！其次是煮飯，這兒可沒有伙食團，沒有互助會，一切都要自己採買，自己動手。我必須在陰暗的地方料理自己的飲食，清理自己的餐具。而後是洗澡，自己用鍋子燒熱水，用水桶提水到邊邊的小澡間洗，還要擔心有沒有野狗或壞人過來，因為有門，卻沒鎖！

 生活上，我嚐盡了酸楚，像從天堂掉到地獄一般的不堪。我寫信給爸媽，告訴他們這裡的生活，父親給我回了一封信，至今我都記得，他說：打開房間的通常是最後一把鑰匙。於是，我學會適應所有的ㄧ切，與同事好好相處，工作上好好教學生。

 我的學生有三十位，一年級。這兒雖然離台中市近一些，但是完全是農業區，山區土地貧瘠，種不了經濟作物，學生的家庭大都十分貧困，幾乎沒有一點文化資源可言，沒有書籍、沒有電器用品，很多家庭也沒有電。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這兒的學生更令人疼愛，我喜歡他們十分清澈與信賴妳的眼神，喜歡他們清亮無比的聲音，喜歡他們如白紙一般的潔淨心靈。同事呢？住在宿舍的同事其實連我才三位，年長些的謝老師，非常瞿瘦，有些駝背。他是一位很盡責、逆來順受的人，多半忙完學校工作便無心再說話、思考了。另一位男老師從雲林來，比我年長二、三歲，喜歡閱讀、也頗能聊天，是林老師。其他不住宿舍的老師，包括校長，每天來去匆匆，幾乎沒機會相處，說上話，如陌生人一般。

 幸好有這位林老師，新學校的生涯才有一些興味，晚餐後，我們經常一起聊天、說書，那時候，我讀的書很少，大都聽他談，印象中，他對哲學方面的書與人都懂得蠻多的，這是我生平遇到的第一位能談人生哲理的人。他對眼前生活的不便並不放在心上，覺得能生活在青山綠水間，是很不錯的。他對我說：若妳覺得苦，那麼我告訴妳，人生是苦樂各半，若只有樂沒有苦，那樣的人生只值一半，因此這時候吃點苦是好的。他對我的幫助除了排除心裡的煩悶之外，另一個幫助是，我們晚上睡覺前都拿著手電筒，一起走到學校上廁所，再回房間。其實，他是陪我去的，我心知肚明。

 開學之後一個月內，老師要拜訪所有學生的家庭。這對我真是極大的挑戰，學生散居在山區，每一戶之間的距離都十分遙遠，即使從這一家看得見另一家，還是得走上一、二十分鐘才會到，並且得不停的上坡、下坡走著、爬著。每一個學生在知道老師要去他家的時候，都非常高興，要求他們的爸爸或媽媽在家等。但是這可苦了家長，因為白天他們都要在田裡工作，十分辛苦。秋天正是收成的季節，孩子雖然只有六歲，有時還被父母留在家中幫忙照顧弟妹，好讓他們去收割，更別提要他們特地在家等老師，停下工作代表著喪失收穫的良機，是多麼為難啊！

 因此，我到學生家，都儘量縮短時間，大約寒喧過就準備走了，但多數家長還是起個爐火燒了開水，給我一杯熱茶喝。孩子更是高興的屋前屋後的跳躍著，那種歡迎的喜悅氣息，迴盪在山林間，化為一聲聲童稚的呼喊，一輩子都不會忘！

他們說：老師妳要來我家吃鴨肉，老師妳來我家摘佛手瓜，老師妳…………..。那樣真誠的熱情，我無法想像，他們都是生在如此貧窮的家庭，頭上長著蝨，身上長著癬。若是有弟妹的，放學回家要用長布巾背著弟妹 ………

 教室裡有一架風琴，功能尚佳，小朋友很喜歡圍著我，唱我教他們的幾首童謠。我第一次將一群完全不認識字的孩子，從注音符號教起，到能讀書、寫字，......每回聽他們琅琅的讀書聲時，自己都很感動！小學一年級的數學只教認數及十以內的加減，山上的孩子很單純，反倒學得好，沒甚麼障礙。學校有一年一度的遠足，那一年，全校師生一起從校門口沿著馬路向山裡走，約步行兩小時。

 小朋友們對遠足的事興奮透了，媽媽們為他們準備了特別豐富的便當，還有一點小零嘴。這當中，我十分相信，很多學生與我小時候一樣，前一天就興奮到睡不著覺的。大隊人馬走在路上，山鳥被驚走、綠草被踐踏，頑皮的孩子還亂折花木，感覺好亂！這一趟遠足，於我最大的收穫是，認清以後山中行，人數要愈少愈好。

 住在這兒的ㄧ年當中，我做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去看電影《大法師》。

 小的時候，曾在電視上看過影片《蠟像館的秘密》，那部片子指涉蠟像館裡的蠟像都是真人被活捉，謀殺之後被歹徒抹以熱臘，直接成型。片中女孩被追逐的過程很是緊張，鏡頭十分恐部，我嚇得好幾天都睡不著覺，兩位姐姐睡在我身旁我都還害怕，很長時間不敢再看恐怖片。

 但是，《大法師》太出名了，我被誘惑了，忘了自己的處境。回台中時真的去看了那場電影，看完回到宿舍，滿腦子都是女孩中邪變形的畫面，而後，我睡的竹床伊呀咿呀的，不僅發出聲音，還整夜的搖晃，後院竹林的風聲、樹搖更增添恐怖效果……。我覺得自己已變成那個被惡魔入侵身體的女孩，快嚇死了，開著燈也驅逐不了一絲絲恐懼的感覺。

 當陽光照耀大地時，一切恢復原狀。每樣東西、每個人都好好的，但是一入夜，我便精神恍惚，害怕至極。雖然明白這是自作孽，但是那會兒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我相信，若是告訴爸爸、媽媽、姐姐、朋友，都一定會被一笑置之，頂多安慰我別想太多了，時間久了也就忘了。

 這不行！我得離開這兒。本來也無久留的想法，把自己嚇壞之後，更積極的想請調回台中。這一次，謹慎多了，年初我便到處打聽縣市對調的可能性，結果…..令人十分失望。我的積分在這時候，幾乎沒有調成功的可能性。

 懷著萬分的沮喪，有一回我到東海大學走走，散散心。心神不定的隨便晃晃，一個不留神，在小學的大門口跌了一跤，很巧的是小學主任正好路過，看到我膝蓋受傷了，便過來帶著我進辦公室擦擦藥，順便說說話。談話間，我把請調困難的問題請教主任，看看有無良策。沒想到，主任說，今年正好有一個開缺，妳就把履歷表寄過來，也許就聘用了妳。

 感謝主！主 我感謝 祢！

 我的履歷表投進去之後，沒多久，就被通知錄用了，我是校友，師專科班出身，年紀輕，已有四年的教學經驗，這些條件在當時，私立學校唯才是任的狀況，的確對我十分有利。收到聘任通知之後，真如吃了定心丸，剩下幾個月的山居歲月很快的便度過了。這山中的小村落，幾年後我回來探訪時，一次比一次繁榮，教室、校園也大翻修；教師宿舍重蓋，成了很新的樓房，位在教室旁邊，一切都已不復當年面貌了。而那位可敬的林老師，雖然明知他有情於我，現實條件因緣不足，各奔西東之後很快失去聯絡。不過，他在我心中乃謙謙君子，永遠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