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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5/08 13:52:01瀏覽189|回應0|推薦4 | |
十九歲那一年,我從師範專科學校畢業,開始了獨立自主的人生旅程。能夠離開充滿煙硝味的大家庭,我內心感到十分欣喜,何況是面對我的,是一個美麗、純樸、溫暖的小山村!
身為一個偏遠山谷裡的小學老師,像一個公主似的受到大家的疼惜。剛從學校畢業,自己選擇到偏遠的山區任教。第一次來到學校,便被如世外桃源般的景象迷住了,小社區在群山環繞中,一泓碧綠的湖水佇在上方,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房舍錯落有致。學校配有宿舍、食堂,乾淨整潔,教室都小小的,每班學生都在十人上下,無論是宿舍或教室,打開窗戶都是青山綠樹,藍天白雲。同事們相親相愛、互助合作,年長的同事待後輩如兒女一般,溫柔慈愛;年輕的同事活潑好動,下了班吆喝著打網球、爬山釣魚。 早上出門,遇到人都會打招呼,每個人都叫得出對方的名字,彼此都笑嘻嘻的,精神飽滿。中午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留在屋裡,午飯後,強勁的落山風颳起,正是大家安靜入睡的時候,天氣愈好,風勢愈強。午后,陽光依舊燦爛,小貓愛在牆邊打盹兒,小狗愛在花圃間戲耍,山谷裡奇妙的生態與外界相比,如香格里拉一般。 生平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小房間,房裡只有一個衣櫥、一張床、一張書桌和一張椅子,還是令人心花怒放得每天在屋子裡跳著舞。這是日式的宿舍,廊道鋪了地板,房間鋪了褟褟米,每天都有清潔人員打掃房間,廚師備好美味餐食供餐,老師們只要上課、教好學生就可以了。 我每天都帶著淺淺的微笑,面對學生、面對同事、面對社區裡的男女老少,人們都說,大家對妳的微笑深深著迷,我從不知道,笑容是與生俱來、天生自然的,在家的時候沒有人發現過。 第一年冬天,和幾位同事,一起到鄰近的村子去採李子、梅子,山上農村的景象不同於平地,所有作物─果樹、蔬菜等等都種植在山坡上,想採水果一定要走上一段很長的山路,山路蜿蜒在群山之間,過了中午,便隱藏在雲霧間,在山路上走來走去,偶爾對著山谷大聲呼喊一下,當回音傳來的時候,我當真覺得是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刻呢!李子樹上的果實非常肥美碩大,叫紅肉李。採一個下來用袖子擦擦便放進嘴裡咬著吃了,第一顆李子總是甜的,皮帶著澀澀的感覺,新鮮的滋味掩蓋了它的苦,但是,吃第二顆…..第三顆的時候,那個苦澀的滋味便湧到表面來了。 正如山坡上的紅肉李,山中歲月第一年是無比的甜美,同事包容妳,學生喜歡妳,家長尊敬妳,長官們疼愛妳,令妳忘了每回上山、下山那顛陂三小時的路是多麼累人,車上人擠到要爆,還強忍要嘔吐的滋味是多麼難受,與外界音訊隔絕的心情是多麼落寞。 郵局與車站在同一地點,中午到的客運車會把每日的郵件送進來,我開始與同學通信,信件代表著外界的訊息,也送來來自外界的情感。我把山中生活寫在信上描述給同學們看的時候,他們十分羨慕,幾位還在上大學的同學便相約到山上來看我。接到同學確定來訪的信時,真有如咬下那李子的第一口,喜孜孜的甜甜的。我趕緊為他們安排招待所,吩咐廚房要準備客飯,設計遊玩路線….. 同學來的日子是夏初,雨季剛過,碧湖的水接近滿水位,一片 綠波盪漾,魚兒點點在水面跳躍著。我領著他們到處走走,從山巔走到深谷,從村子走到水庫,他們也學著我對山谷大聲呼喊,年輕歲月的精靈一直守在身邊,我們是那樣的輕盈、快樂!傍晚的時候,我們一起在湖邊垂釣,笑語喧鬧,但是假日裡,整個湖畔只有我們幾個人,彷彿我們才是這山中村落的主人。那美麗的碧湖裡儘管很多魚兒,我們一群人一條也沒釣到,這不重要,純然超脫凡俗的清淨,才是最大的收穫。此後一生當中,恐怕誰都再也沒有機會擁有當時那份心情。 我服務的學校是一所台灣電力公司的子弟小學,全校只有八班,兩班幼稚園(分齡),一到六年級各一班。第一年我教二年級,這一班 12位學生,連續教三年,到他們四年級。如此,我在山上待了三年,一共只有12位學生!學生中2/3是員工子弟,1/3是原住民。無論從外貌,或從說話的音調,都很容易分辨哪一個孩子是原住民。學校的校風不錯,老師與家長都不會分種族,全校八十幾個學生,9位老師,加上一位工友及一位管廚房的歐巴桑,大家樂融融的生活在一起。 早上,老師們從洞內(宿舍區在山洞另一邊)步行到洞外,全校一起升旗、做體操之後,各班各自上課。我的第一堂課很精采,學生們雖小,也懂得作弄、考驗老師,一位皮膚黝黑的原住民孩子,抓了一條蛇擺在門口,在我要跨入教室的時候,猛然看見……..啊!一條蛇!心底稍稍嚇了一跳,但我那十九歲的膽識一下子就抓準了問題,伸出手去抓了那條蛇,呵……已經死掉的蛇!輕輕的說:哪個人幫忙拿去丟掉? 孩子們也許等待一個大驚失色,卻沒想到,老師來自鄉下,見過的蛇比他們還多,怎會害怕!這很幸運,12個孩子因為我不怕蛇,一開始就由衷的佩服新老師。山中學校坐息十分單純,除了每天上七節課之外,全校性的活動只有上午十點半的課間活動,和每周三下午的團體活動。我非常喜歡每天的課間活動,全校師生圍成一個大圈圈一起跳土風舞。幾乎每天跳水舞和沙漠之歌,沒有人喊膩了不要跳,老師當中也有年長的,還是一起跳舞。這很像原住民的儀式,也像人們呼吸、吃飯一樣的存在著。周三團體活動時間,每一位老師要帶領一個活動,沒想到,我被分配到教合唱。天啊…… ,在師專的時候,我的鋼琴只彈到拜爾練習曲,怎麼教合唱?偷偷看一下同事們,好像沒有人比我強的,就硬著頭皮上場了,教甚麼呢?就教好唱、又好聽的「小白花」之類的歌。這些歌曲也好彈,半學半教….感覺很羞慚的狀況下,當了合唱團老師! 相對而言,我算來自城市裡,言談舉止自不同於學生們朝夕相處的家人,帶著熱情與希望,這些孩子課堂上都有很好的學習態度,家長們從未對這位年輕、毫無經驗的老師有過質疑。教高年級的老師中有一位是廠長夫人,她跟著廠長來此工作很多年了,喜歡裁縫、喜歡找女孩子們聊聊天,是一個儀態優雅、端莊賢淑、開朗大方的太太,她頭髮很長,盤在頭頂上梳得很光潔,眼睛很大,膚色白皙,嘴唇紅潤,她看著妳的時候,似乎能把妳的心事看穿,甚至幫妳做衣服,都能「目視」得到尺寸。那一段時間,我總覺得,世界上最聰明的女人便是廠長夫人了! 中午休息的時間,學生回家,老師們有的午睡,有的打球。一位較資深的老師邀我們三位年輕的女老師打乒乓球,我們大都四個人打雙打,一邊球來球往的乒乒乓乓,一邊聽著,山裡響起落山風猛吹房舍、樹木,並在空中呼嘯的聲音…. 放學後,傍晚的時間最熱鬧了,我們的宿舍與電廠員工在一塊兒,是一棟日式的長條形建築,中間是走道,兩旁的房間都是單人房,房裡設備只有一張床與一套書桌椅。榻榻米地板。大約有二十個人住在這兒,不一定單身,有些員工家眷不在這裡的也住單身宿舍。宿舍旁邊是一個網球場,台電員工打網球都有兩下子,他們喜歡敞開窗戶,大聲播放流行歌曲,打球的時候也大聲吆喝,浴室裡洗澡的人也大聲唱歌。被浸染的我們,下了班也學他們大喊大唱的,好一段青春歲月!當時,我特地買了韋瀚章做詞黃自作曲的長恨歌輕唱劇唱片,意圖教這些哥兒們欣賞藝術歌曲,曾有一段時日,電廠的擴音器播的都是這一片清唱劇,但我一輩子都不知道,他們到底喜不喜歡藝術歌曲。也許,那就是一種交融,我聽他們的,他們聽我的,短暫的時光中,彼此心底留下一些美好! 我喜歡找年長一些的歐吉桑聊天,他們的工程技術底子十分深厚,說話誠懇,有問必答,不會油嘴滑舌。宿舍的廚房,雇用一位廚師位大家做飯。廚房的廚師像媽媽一樣的愛護大家,我們都喜歡對她撒嬌!有一回,她鄭重其事的與我說:「宿舍裡有一位許先生非常喜歡妳,託我做個媒,希望妳與他交個朋友!」 生平第一次,有人要為我作媒,有人喜歡我,心裡暗暗覺得,這真有意思啊!但是,對那位許先生我卻沒有甚麼印象,歐巴桑說了之後,他約我在游泳池邊見個面,基於禮貌,我赴約了。許先生中等身材,面色有一些陰沉,頭髮抹上髮油,雖平整卻油油膩膩的,在電廠工作也好幾年了,家鄉在南部。與他說話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但是他很聰明的提出一個要求,請我教他英文。因著老師的本能,我沒有拒絕,從此,有幾個月的時間,我大約每周三次教他一點英文,就如教合唱一樣,「自身難保」的狀態下,竟然也教起英文來。後來,我認清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據歐巴桑告訴我,他認為我也喜歡他才願意教他英文,年輕的歲月就是這樣,糊里糊塗的幹了許多糊塗事。印象中,唯一浪漫的感覺是,晚上他回房間的時候,偶爾會摘一束小野花,擺在我的椅子上。或敲敲我的窗戶,打個招呼。(註:當時大家的房間門窗都沒鎖,那是一個很安全的閉塞型環境) 就在這樣的時光中,來訪之後的同學,其中一位開始每天寫一封信來。信的內容無非是”今天上了工程力學”,或”坐火車到台北親戚家打牙祭”等等不甚緊要的事。難為他竟可以每天寫一封信來,時間久了便成習慣,若是遇到暴風雨山路斷了,幾天沒收到信,心裡還有些焦急。 山的寧靜與安穩足以使人沉入一個靜謐的世界去編織一個夢想,但那只是山的一部分面貌,當風起雲湧、大地變色的時候,人在山區裡變成了一隻蜉蝣,渺小的、卑微的蜉蝣。飛也非不高、跳也跳不遠,任憑環境擺弄。 山崩了…..路斷了….,山中歲月這都是常事,山谷裡風雨大都被擋在外頭,是外頭發生崩塌,山谷裡永遠是安寧祥和。困苦在於,我們每周要回台中一趟,到外頭採購食物的車輛則每天要繞著山路進出山谷。無論是被困在山谷出不去,或在外面進不來,都是一件很麻煩的事。電廠的員工大都長年在此工作,懂得存糧,也有體力攀爬山路。於是我也不落人後的,遇到路斷便翻山越嶺的走路進山谷,從不耽誤學生一天課。攀爬那些崩落的山石事實上是很危險的,不僅腳下一個不小心會跌落山崖,頭上若被天外飛來的落石砸到,若非當場命喪九泉….至少重傷躺下。但是年輕的姑娘全不把這些危險當一回事,自以為死生有命,安心快活的跟著眾位叔伯、大哥們翻越一座座崩塌的土石堆,若無車輛接駁時,一天走上八小時路回學校,也就不得已為之了。 有時候,即使是好天氣,仍然發生山崩,客運車不開,郵件送不進來,不由得難過起來,好像被放逐了一般。若是遇上颱風,路的搶修經常要十天、八天的,更加不舒服了。在非網路時代,私人朋友間的往來,靠的只有信件。我習慣了看著中午客運車開進來,車子在大壩口轉彎處出現,篤定當天路未斷,半小時後就會來到校門口,心底便踏實了。送信件的小姐下午會把信拿到學校,就安心等著……從等待中發生企盼,從企盼中發現一種依賴的感覺,生活中的喜怒哀樂雖是那麼平凡,但是一旦有人經常的彼此分享,不知不覺的會與他愈來愈親近。接著,回台中的時候,也經常約著一起吃個中飯,或者一起看場電影。 1970年代的台中市已經有百貨公司,社會開始繁榮,經濟開始起飛,每次周末回台中,周日早上與父母說說話之後,便到市區逛逛書店或百貨公司,再搭電廠交通車或公路局班車回山谷。 最常流連的是中正路上的中央書籍,買的書並不多,我比較喜歡在那兒一本一本的翻閱,又放回去。最後,都買了童書,帶回學校唸給學生聽。印象最深的是國語日報出版的紐伯瑞金牌獎、銀牌獎書籍,例如《淘氣的科學家》,我帶著學生爬到宿舍區附近的山上,坐在山坡的草叢中,感受一群淘氣的孩子利用車庫做實驗,膽大而心細的作為每一個小孩都無限嚮往。 中午的時間便與同學一起吃碗麵,當時,車站附近的小麵館很多,都是北方人開的,有一家蒸餃做的非常好吃,我們喜歡吃蒸餃,加一碗陽春麵,便很滿足了。若是搭交通車,搭乘處附近有一家369牛肉麵,吃一碗牛肉麵也行。我的薪水都交給媽媽,只留一些些零用錢,除了買書、車票、周日的午餐和偶爾看一場電影之外,幾乎沒花過錢。 周日與同學一起吃午餐、看電影,久了同學成了男朋友,爸媽都知道這件事。他也積極,有時候周日早上便先到家裡來,問候媽媽,與弟妹們聊天,打成一片。 沉靜的日子久了,開始起一些變化,感覺山上一成不變的生活太單調了;遇到颱風的時候進出山谷也太辛苦了;相處的朋友幾乎沒有興味相投的太苦悶了…..。只要一放假,必得回台中,甚至到台北去,看看都市的繁華,五花八門的行業,多采多姿的生活樣貌,開始心猿意馬的想著應該展開一個全新的未來。真正促使我下決心離開的導火線是電廠遷移我們幾位女老師的宿舍。 離單身宿舍幾步路的地方,有一棟廠方一級主管的眷屬宿舍,很久沒有人使用,總務部門認為需要有人進住,但是主管們家眷都在山谷外的城鎮裡,於是,他們決定,整修後讓五位女老師入住那一棟大宿舍。也好騰出單身宿舍供男士居住。 宿舍區的房舍都是日劇時期蓋的,外觀與設備完全日本建築的風格。本是舒適的房子,我們入住時,大家商議房間如何分配,最大間的必須住兩個人,大小適中離廚房、廁所太近,於是我選了一間最小的,有一個小花台的房間,離大門也最近。驟然間空間變小,讓人心裡煩悶,更甚的事,這房子白蟻、跳蚤甚多,雖然總務部門會派人消毒、驅蟲,但死角甚多,除不勝除。最後,我決定不再抱怨任 山上學校老師的流動率很高,大家對於我們幾位來了三年的年輕老師要走都不驚訝,也不挽留。學期結束要走的時候打包行李,哈….. ,一皮箱帶走!那年代,人的欲望實在很小,我身邊並沒有多少東西,沒有惆悵、沒有不捨,義無反顧的離開了人生第一個工作站。 若是要說懷念的話,前文中從未提起的吊橋是最令人懷念的。那座吊橋一次只能通行四人,是宿舍區通往大壩的捷徑,本是電廠員工的工作動線之一,不過,我經常與同事於晚餐後在這兒散步,從吊橋上向下望著溪底,濃密的灌木與水草間,眾多蟲、魚、鳥在生活,溪水淙淙,山林悠悠,人能夠這樣悠閒的在橋上輕飄飄的走著,宛如神仙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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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