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工廠

文：范賢娟　圖：謝麗美

一早的這節課發數學考卷。那些題目都是課本上的範例或習題，之前上課、就已經講過很多遍了，平時測驗也考過，但林老師還是負責地帶大家一題一題檢討、重複提示重點，之後許多同學拿著考卷去跟老師要分數，就這樣過了這節課。

下課時俊豪想去外面走走，林老師卻要他別走開，等她跟其他學生談到一個段落，希望他能一起去辦公室聊一下。

俊豪走到講桌旁邊，幫老師收拾資料，等同學都跟老師談完，才拿起茶杯跟著老師往辦公室走。到了之後放下東西，林老師謝謝他，然後關心地問：「這次考試難嗎？有沒有什麼問題？」

俊豪聳一聳肩回答說：「還好。」

老師問：「你平常考得不錯，怎麼這次期中考寫得亂七八糟，這是怎麼回事兒？」

俊豪不好意思搔搔頭靦腆地說：「之前考試我都是用課本的方式，所以沒問題。但最近我有一些新的想法，好像還蠻有意思的，這次考試時我想用那個方式來推導，沒想到中間遇到些麻煩，還來不及找出錯誤時間就到了。老師對不起，讓您失望了。」

老師很生氣地罵：「笨蛋！沒見過這麼笨的人，把原本拿得到手的分數往外送！」

學生低下頭，小聲說：「對不起。」

老師繼續說：「隔壁班有三個90分以上，我們班一個都沒有。而你，原本應該有100分的實力！結果怎麼會在這麼重要的考試，用什麼自以為是的新方式來把自己搞糊塗，最後只拿到80分。實在太糟糕了！」

俊豪小聲地回應說：「我覺得80分也還好，況且課本的方法我早就會了，我自己摸索的方法事後我也找出癥結，解決了，雖然考那樣有點可惜，但我找到新方法也很高興。其實分數不那麼重要，能夠學會基本的，同時又有自己的創新想法，這才比較重要。」

老師聽了火氣更大：「什麼80分還好？什麼分數不重要？你拿什麼來證明給別人看說自己已經學會？你應該對自己的分數有更高的要求，更何況那些題目你平常就會做的。為什麼不會看情況，一定要在考試的時候出這種洋相？你自己不在乎成績，我們班可在乎，現在這個班一個90分的都沒有，你以為老師很好過？你有沒有想過你父母親會怎麼想？還有別人會怎麼看你？」

停了一下，老師繼續說：「也許別人來看會覺得是老師的問題，因為我不會教，所以讓一個很聰明、原本會的人，被我教了之後，越學越退步。我實在是督導無方，愧為人師。我該好好檢討……」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俊豪嚇了一跳，不敢相信老師比自己還在意自己的成績，不斷地道歉承諾下次遇到重要考試會用有把握的方式來計算，不會嘗試新的方法。

老師停止哭泣以後想了一下，要他承諾以後「任合作業、任何考試不論大小都完全放棄什麼自己想出來的新方法，只能用課本的方法」，還跟他說「以後他的計算方式如果跟課本不一樣，就一律不給分。還有，以後也不要再來找老師討論課本以外的數學問題」。

俊豪覺得不合理，老師卻跟他說：「我這是為你好，怕你在這方面深入思考花太多時間，著魔了。我不是個自私的人，希望你花全部的時間來看數學，你還有其他科目要念，將來每一科都好才能進醫學系，光數學好沒有用，不需要在數學花那麼多時間。」

俊豪很無奈，但也不想太多爭辯，就謝謝老師，然後回教室去了。

下一節是王老師的歷史課，俊豪這一班是自然組，將來升大學不用考這一科目，多數同學都會拿別科的書出來讀，或者趴在桌子上睡覺。但因為王老師講的很有趣，所以俊豪喜歡聽，覺得好像超脫了考試的規範，歷史上的人物每個都有血有肉，讓人很有感覺，很多條目不再是零碎的知識，而是息息相關的訊息。俊豪也常思考如果自己身在當時會怎麼做，有沒有辦法成為一個創造歷史的人物。

再下一節是導師鄭老師的英文課。導師發考卷給俊豪的時候，小聲問他：「聽說你數學考得很不好，讓數學老師很難過！怎麼回事？」俊豪不知道該怎麼說，因為全班80分以上的只有5個，如果自己算不好，那全班其他20多人怎麼辦？

導師看他不回答，覺得事有蹊翹，因此約他中午的時候去辦公室談。

午休時俊豪去導師辦公室找她，導師一直問數學學習上有什麼問題？

俊豪不敢跟這位英文老師講什麼想用自創的方法嘗試，一直沒有回答。導師看這情況越發相信這孩子是學習上遇到瓶頸，因此希望能給他更多時間念書。心裡盤算著身為導師的自己，可以用什麼方式來幫他，想了一下才再開口問：「你清掃工作是做什麼事？」

「倒班上的垃圾。」

「什麼？衛生股長欺負你嗎？怎麼會讓你去倒垃圾？」

「沒有啦！那是我自己選的。我看同學都急著回家，不喜歡倒垃圾，因此我就自願去倒。」

導師嘆一口氣說：「俊豪啊！老師知道你做事熱心。可是那種沒人要做的垃圾事情，你根本不需要自願去做，你該挑比較輕鬆的事，有做跟沒做都沒差的，然後把握時間多看書。譬如說擦窗戶玻璃，這樣你就算幾天不擦也沒人注意。但是倒垃圾，又髒又臭，你一天沒倒別人馬上就知道。」

俊豪說：「可是清掃工作本來就是天天要做，我看班上都沒人喜歡倒垃圾，我就自願去，那也很簡單，只要大家整理好放進垃圾桶，我再送出去就好了。而他們打掃的時間我可以去圖書館看點報章雜誌和其他的書，只要算好時間回來倒垃圾就好，我覺得這樣安排時間很好，我很喜歡，同學也很高興。」

導師：「可是這樣你讀課本書的時間就少了啊！看你這次數學考的讓數學老師這麼失望，你該多花點時間看教科書，不斷反覆練習到滾瓜爛熟為止，考試的時候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寫出來。我勸你不要再去圖書館亂看其他的東西。需要我幫你跟衛生股長說嗎？」

俊豪搖搖頭，再三拜託老師不要去更動他的清掃工作。

導師再問他：「你是一個人倒嗎？還是跟誰去倒？」

「跟羅懷蜀。」

「啊！他是個鬼靈精！是他把你帶壞的嗎？他向來考試課本的內容都記不住，只能憑著小聰明亂寫，是寫的還有幾分架構條理，但比不上課本的完善，我們這些老師私底下討論過，覺得有些還可以，因此會給他部份分數，但從來不覺得那些說法算真正的好，也很為他未來擔心。你跟這種人在一起只怕會走偏鋒，迷失正道。我得處理一下。」

「老師，不是這樣子的。數學考試題目我都會，只是我想用和課本不一樣的方法來寫看看，沒想到算到一半遇到困難，在考試時間內我還沒辦法解決，但事後我已經找到解法，數學老師了解我這情況。她要我以後考試都照課本的方式去寫，不要再自找麻煩。這個我知道，也願意配合。這跟讀書時間太少沒有關係，也跟倒垃圾、看課外書、和羅懷蜀在一起都沒關係，希望老師不要調動我清潔打掃的工作。」俊豪怕導師有什麼動作，因此苦苦哀求。

導師嘆一口氣：「真搞不懂你，好吧！那就再觀察看看！不過我要提醒你，你會想用課本之外的方法去計算，這分明就是受那小子的影響嘛！他這個人不喜歡念書，就是喜歡自己亂想，我是稱讚過他的一些想法還不錯、有意思，但老實說那種人只是當小丑的料。如果你們真的以為自己可以跟以前的學者比，甚至更好，那實在有點狂妄過頭。」

「沒有啦！我只是想嘗試一下，不會認為自己可以超過前人的成就。」

「你們都只是小孩子，現階段的學習只要把課本東西背起來、照著寫就好了，這是打基礎。基礎好了，等以後念到大學、研究所再去做研究，嘗試一下不同的想法、做法。記好，高中生就是背課本教科書、照著寫，不要想玩什麼花樣！」

這天清掃時間一到，懷蜀帶著俊豪又想往圖書館跑，沒想到在教室門口遇到導師，懷蜀鞠個躬就想繼續走，但俊豪卻停下來不知道該怎麼辦。

此時懷蜀也只好停下來，陪著俊豪一起站在導師旁邊。導師雙手抱胸、沒有表情地看著他們，也看看其他同學的工作，大家都很認真地做事，連擦窗戶玻璃的人也都是。等到差不多都完成的時候，懷蜀和俊豪就過去收拾垃圾，整理後兩人一起走出去。

離開教室後，懷蜀問俊豪：「剛剛好奇怪，怎麼搞的？」

「因為我這次數學沒考好，再加上我們班沒有人90分以上，所以數學老師很難過，導師也來關心。」

「那也不用清掃的時候來啊！」

「算了，我也搞不清楚她們！」

「其實我看你80分已經不錯了啦！像我也才60而已。她們會認為是倒垃圾害你考不好的嗎？還是跟我在一起？哈哈哈哈哈……」

看懷蜀這麼開心地笑，俊豪卻接不下去，他真的很聰明，猜的八九不離十。還好此時兩人已到垃圾場，一起把垃圾倒出去，整理過後確定收拾好，兩人再往回走，一路上不再說話。

下課後俊豪回到家裡，媽媽問這次考試如何。俊豪說：「還好。」

媽媽卻要他來客廳坐下來，她說：「剛剛鄭老師打電話來說你這次期中考並不理想，希望我們多注意一下。你覺得呢？」

「其他科目都還好，但是數學我看考的都是課本範例、習題，那些都很簡單，照課本寫我絕對沒問題。但我想用和課本不一樣的方式去試看看，沒想到時間不夠沒算完，還有的地方出了點錯，因此就不怎麼理想。可是那些我都會，而且我自己用的新方法所遇到的困難，事後我也解決了，我覺得還好，但數學老師很難過，導師也很緊張。可是媽媽，你不需要難過和緊張，你要對我有信心。」

「俊豪啊！這就是老師擔心的。你這階段就是考上第一志願最重要，什麼創新想法能夠幫你加幾分？誰管你，就請你一切照著課本來，只有考上第一志願，到時候你要怎麼去測驗自己的新想法，我想都沒有人會攔阻。」

俊豪快昏倒了！今天在學校聽的還不夠嗎？怎麼會連最支持自己學習的母親都變得這麼奇怪，這回他不再像白天在學校那樣默默承受，而是大聲回應：

「媽媽！勇於不同、勇於創新，這是你和爸爸教我的思考習慣。人不可能從小到大一輩子死讀書，等到進了大學會忽然有創新的能力。我覺得那間學校只是個製造平庸角色的工廠，就是想訓練我們成為只重視分數成績、想辦法投機摸魚的人，我不想跟他們爭辯，現在回來家裡正想鬆口氣，怎麼會連你也跟他們一樣，要擔任起平庸工廠的監工角色？」

（下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