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章杰

張之傑老師（筆名章杰）最近出版科幻短篇小說集《什麼也沒發生》（華騰，2018年4月），〈資遣〉為其中一篇。徵得張老師同意，刊出與讀者分享。

小美走向老闆的辦公室，坐在門口的秘書小姐臉上的表情略顯僵硬，以平得不能再平的語氣說：

「老闆在等妳，推門進去吧。」

小美感覺氣氛不對，過去老闆召見她，秘書都是笑臉相迎，語氣也特別熱絡，今天怎麼不一樣了？她一面思索著，一面推開門，隨即將門帶上。

矮胖的外籍總經理彼得走下大辦公桌，招呼小美坐下，自己坐在Ｌ型沙發的另一頭，接著聳了聳肩，整了整表情，以略帶遺憾的口吻用英語說：

「我不能不告訴妳，妳已被資遣，必須離開公司。」

小美是這家外資公司的專屬翻譯，領有兩岸頒發的即席口譯執照。老闆等高階外籍員工和島內、島外華人商家打交道時，都會帶著小美。坊間雖有不少翻譯公司，也可以提供不錯的即席口譯服務，收費都不高，但基於業務機密，一般較大型的外資公司都會聘一位即席口譯。

聽說老闆要資遣她，小美並不覺得很意外，只是沒想到這麼快罷了。自從幾家AI開發公司相繼研發出多語種即席口譯機，小美就感覺到這口飯吃不久了，不過一種小確幸的惰性，使她儘量不去思考這個問題。

多語種即席口譯機重量不到兩百公克，只要掛在胸前，就可以根據發語者的語詞、語音和語法，辨識出發語者所說的是哪種語言，進而翻譯成使用者所需要的語言。多語種即席口譯機的翻譯能力精準無比，又不會洩密，有了這樣的機器，哪還需要養一位即席口譯！

老闆說完，從西裝內袋拿出一個信封，一面遞給小美，一面說：「這是資遣費即期支票。妳在公司十年，現在的薪水是每月八萬元，根據你們國家的法令，資遣費是八十萬元。」

小美只能接受被資遣的事實，她愣愣地接下信封，心中卻盤算著另一個更煩心的問題。她月薪八萬元，當警察的男友也有七萬，如今她被資遣了，男友還會和她結婚嗎？她已三十四歲，已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拖了。

老闆見她低頭沉思，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小美揚起頭來：「只是苦讀多年，卻被口譯機取代，很不甘心！」

「哈哈哈哈，」老闆聳聳肩，從沙發上站起來，蝦腰微笑著比個送客的手勢，小美扭頭走出老闆的辦公室，用力帶上門，發出很大的聲響。正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男友大利打來的，她還沒開口，就傳來大利的咆哮聲：

「我被資遣了！媽的！」

「什麼？你說什麼？」小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警察啊！警察怎會資遣？」

「他媽的，這年頭什麼爛事不會發生！政府要引進一批機器戰警，我們這些考績差的，惹人厭的，就被藉機資遣了。」

小美一時傻住了。這幾年盛傳警政單位將以機器戰警替代基層警察，電視上也多次播出機器戰警出任務的神態，它們的視覺、聽覺都是全方位的，當真「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射控系統可以從任何方位射出塑膠子彈，彈著點都是要穴，雖不致使人喪命，卻使人疼痛難忍，或手麻腳軟，完全失去逃跑或抗爭的能力。

聽說男友大利也被資遣，小美意識到，他們的婚大概結不成了。她在電話中深深嘆一口氣，也不怕被老闆的秘書小姐聽到，以近乎哭腔斷續地說：「我—我剛剛—也被資遣了，兩人—都被資遣了，你有—什麼打算？」

「妳是怎麼被資遣的？」

「說來話長，你到我那裡吧，我們要好好談談。我去收拾東西，兩個小時後一定可以回去。」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小美被資遣的事一下子就傳遍整個公司。按照習慣，被資遣者得馬上捲舖蓋走路。同事小陳特地到便利商店買了幾個大紙箱，小美在公司十年，東西還真不少，光是書就裝了兩大箱，加上其他雜七雜八的，又裝了兩大箱。小陳用小推車幫她把四個紙箱推到地下停車場，又幫她抬到車上。

小陳個頭中等，長得清秀可愛，屬於乖寶寶型，他比小美小四歲，一進公司就心儀小美，無奈小美已名花有主，也就不敢有追求的念頭。

小美在小陳的殷殷祝福下，渾渾噩噩地開出公司，才過了三個紅綠燈，就被堵住了。這個路段平時幾乎不會堵車，今天怎麼堵得這麼嚴重？小美正在納悶，忽然反方向響起警車和消防車聲，白色的警車和紅色的消防車一輛接一輛開過去。

「莫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小美打開車上的電視，撥到新聞台，出現的畫面是一輛計程車被人推倒縱火，上百名臂上纏著白布條的抗爭者在旁鼓譟吶喊。鏡頭拉近，白布條上寫著「計程車司機自救聯盟」。這時響起現場播報記者的高亢語調：

「計程車司機自救聯盟表示，經過多次折衝，政府開放無人駕駛計程車的立場不變，他們只好下達動員令，將不定時、不定點行動，狙擊無人駕駛計程車，今天是初次行動。該聯盟表示，每次行動後，所有參與者都會自動投案，看看政府能有多少監獄關他們！」

小美心想，可惜幹即席口譯的人不夠多，否則也可以組織起來抗爭一下。她正這麼想著，男友大利打來電話：「計程車司機自救聯盟發動抗爭，第一分局派出大批警察，據說還要出動兩台機器戰警，我們被資遣的警察正在串聯，要趕去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我什麼時候到妳那裡沒個準……」

大利的話又快又急，她還沒來得及說明自己堵在路上，大利已掛斷電話了。

******

車子已堵了將近二十分鐘，沒有鬆動的跡象。電視新聞一再地重複播報無人計程車被推倒、縱火的畫面，沒有進一步發展，事態似乎已被控制住。男友說要趕去抗爭，可播報記者一直沒提到資遣警察的事，看來他們不是串聯不起來，就是進不了現場。從男友的安危，一轉念，又想起他們的婚事。

小美和男友大利同年，二十六歲時相識，轉眼兩人都已三十四歲了。大利從來不急著結婚，甚至不想結婚，可是小美急得不得了。如今兩人突然遭到資遣，這婚還結得成嗎？紛至沓來的念頭此起彼落，忽然電話鈴聲響起，她以為是大利打來的，傳來的卻是柔美的女聲：

「小美小姐，我是克萊奧帕特拉公司的電話行銷人員艾蜜莉，可以給我幾分鐘和您談談嗎？」小美心想，反正堵得動彈不得，電話費又是對方付，談談又何妨，就說：「好吧。我正堵在路上，先說好，一旦通了，就不能再談下下去，開車打電話是會被罰的。」

小美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到最低，以免影響通話。艾蜜莉以真誠得不能再真誠的語氣娓娓地說：「女人過了三十，必須使用特殊的肌膚保養品，何況您已三十四歲…」

「等等，」小美打斷艾蜜莉的話：「妳怎麼知道我三十四了？」

電話中傳來銀鈴般的笑聲：「我們有妳的個資。沒有個資，怎麼做電話行銷？」

「是喔！」小美請艾蜜莉繼續說下去。

「我們的肌膚保養品青春露，是針對三十歲以上的女人研發的，不但可以使妳的肌膚細緻有彈性，還能調整妳的荷爾蒙分泌，使妳從裡到外都變得年輕。妳兩週前才看過婦產科，其實經期不調只要使用我們的青春露就夠了…」

「停，停—」小美有點毛骨悚然，自己看醫生的事怎會流入他們的資料庫？「我兩週前去看婦產科，你們怎會知道？」

電話中再次傳來艾蜜莉甜美的笑聲：「是高層電腦給的啊，我們只負責打電話，不知道是怎麼來的。」

一句「高層電腦」使小美若有所悟，最近媒體上常說，電話行銷已有被機器人取代的趨勢，艾蜜莉莫非是台電腦？或是台機器人？想到這裡，小美蹦出一個促狹的念頭，以很認真的口吻提議：

｢電話說不清楚，能不能和您見個面，當面請教。」

小美的話一落，艾蜜莉就說：「公司規定，電銷人員是不能和客戶見面的。您需要當面說明的話，我可以轉給外勤同事，他們可都是帥哥喔！」

「不，我只想和妳見面。」

「妳是lesbian嗎？」隨著一陣輕蔑的笑聲，電話被掛斷了。

小美的心情本來就亂糟糟的，和艾蜜莉的通話，使她有點被人作弄的感覺。隨著AI的快速發展，許多行業被機器人取代，看來艾蜜莉很可能是個機器人！她連續甩著頭，像是要甩掉所有不愉快似的，但揮不掉的仍是她和大利結婚的事。

大利警專畢業後無意上進，一直是個小警員。小美的父母不贊成他們交往，但大利高大英俊，雖然有點吊兒郎當，倒頗討女孩子喜歡，兩人交往不久，小美就死心塌地的愛上了對方。小美希望早點結婚，大利卻以種種理由推三阻四，直到最近在小美的一再懇求下才勉強點頭，不過婚期一直沒有說定。

「等見了大利再好好和他談談吧。」小美再次甩甩頭，順手調高電視機音量，喇叭箱響起砰砰砰的連續聲響，無數鎮暴警察排成方陣，整齊劃一地拍打著盾牌。手臂上纏著白布條的計程車司機自救聯盟成員全被帶走，看熱鬧的群眾也被驅散，燒毀的無人駕駛計程車已被吊車拖走，看來道路就要通了。

******

小美回到她自己買的、位於郊區的家。停好車子，那四箱東西她搬不動，看來只能請大利幫她搬了。她打電話給大利，問他什麼時候到，回答是說不定：「串聯不起來，心裡很煩，我們幾個朋友要去喝酒，即使到妳那裡，也很晚了。」

「大概什麼時候來？」

沒有回答。連續幾聲喂喂喂催問，仍然沒有回答。顯然沒等小美說完，大利就掛斷電話了。

大利的輕慢態度小美早已習慣，她從地下停車場搭電梯到十一樓，從包包裡掏出鑰匙，推開門，是間小客廳，後進有兩間房間。大利一向賺多少花多少，不可能買房子。她省吃儉用存出點錢，又在父母幫助下才買了這套房子，全都是為結婚預做準備。

買了房子，免不了要付房貸。當初沒考慮到會被資遣，每月付上兩三萬元不成問題。如今被資遣了，那八十萬元資遣費頂不了多久，必須找個工作才行。還有，就是大利會不會又藉機不肯結婚了。正在心煩意亂的時候，手機響了，沒想到是小陳打來的：

「小美姐，看著妳開著車走了，一直不放心。請妳說：『我是不會被打倒的』，我要聽妳親口這麼說，才會放心。」

小美的眼眶已噙滿淚水，她想說聲謝謝，怕一開口會哭出聲來，忍著什麼也沒說，小陳大概聽出她在哽咽，誠摯地問道：

「小美姐，妳在哭嗎？妳的能力那麼強，一定可以找得到工作，不用擔心啊！」

小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無顧忌地哭出聲來。小陳傻住了，不知該怎麼安慰小美，連說：「對不起，小美姐，我真的是想安慰妳，可我不會說話，讓妳哭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掛斷好了。」

「不—要—掛—斷！」小美的語氣像是命令。

小陳沒掛斷電話，也沒再說話。小美擦擦淚水，擤了擤鼻涕，盡量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過了一兩分鐘，才說：「小陳，你還在嗎？」

「在。」

又過了一兩分鐘，小美揚起眉來，臉上露出果決的表情，以一種喜悅和痛苦夾雜的語氣說：「小陳，如果我和那人斷了，你會追我嗎？」

「妳說什麼啊？」小陳顯然沒聽明白。

「我是說，如果我和現在的男友斷了，你會不會追我？」

沉默了約一分鐘，小美才聽到小陳很小聲的回答：「會，可是有點不敢。」

小美再次哭出聲來，抽泣著說：「我—我—比你大四歲，又和那人—那人混了—混了八年，你會—你會要我嗎？」

「會。」

小美盡量止住哭泣，盡量以明確的語句說：「我不是要談戀愛，我要結婚，你會娶我嗎？」

「會。」

「好，我會和那人好好談談，一兩天內就會告訴你，不論結果如何，你都是我這一生最值得認真去愛的男人。」

小美一說完就掛斷電話，強忍著的淚水早已泉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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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大利才帶著宿醉來到小美住處。

大利和父母同住，兩人在大利家約會不方便，他們每週會在小美家相聚一兩次。大利有小美住處的鑰匙，小美苦等了一個晚上，才迷迷糊糊睡著不久，就被大利吵醒了。

大利一來，就急著要和小美親熱。小美不像過去一般會配合，她把大利推開，很嚴肅地問：

「我們都被資遣了，你有什麼打算？」

「沒什麼打算。」大利不耐煩地回答。

「我們結婚的事呢？」

「兩個人都資遣了，還結什麼婚？」

「其實還是可以的。」小美很認真的說：「你去當保全，一個月三四萬，我去當編輯，也有三四萬，我們住不用錢，怎麼不能結？」

「我們這樣不是挺好嗎？每週見上一兩次，各有各的自由，不會被對方綁住…」

「我已三十四歲了！三十四歲了！我要有個家，我要生孩子啊！」小美大吼著打斷大利的話。

「三十四歲又怎樣？我也三十四歲了，又怎樣？有了孩子，就會被他綁一輩子，這種傻事我是不會幹的。」

「兩個月前你還說要和我結婚。」小美愈說愈氣。

「我是被妳逼的，只好隨便說說，算是應付吧，早知道就不說了。」

「那—那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小美，這種戲碼妳演過好幾次了，過不了多久還不是因為耐不住會來找我。就讓妳發洩發洩吧，我不會當真的。」

小美臉色鐵青，冷冷的說：「這次是真的，我把你資遣了。」 （2017/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