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你手頭重一點啊，用指甲抓大力一點。」金花習於指揮他人，這一說，倒也打斷了原先的話題，大家也不好意思追問，反正也可以猜測得到，大約是年輕時的一場爛帳，造就今日的金花。

　　「哈啾！哈啾！哈啾！」金花喜歡噴得一身香，連頭髮也是，洗頭妹拿一瓶什麼定型液之類的往她頭上一直噴，空氣中擴張著這種刺人的味道，惹得鼻子過敏的男客人，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還好他的頭髮工程也完成了。

　　「有空來市場的金花卡拉ＯＫ唱歌！恭喜發財。」金花不忘行銷生意，她說什麼都說得好自然，是要這樣個性的人，才能劫後重生吧。

　　金花頂著做好的頭髮出門，雖然沒結婚，多年來她也選在初二回娘家。

4

　　金花後來到台中發展去了，沒人知道她到底高職有沒有畢業，只知道她二十歲不到，就開著名車。金花媽後來沒離婚，但也沒老公，因為老公年紀大，突然就生病過世了。金花媽對外宣稱她女兒是歌星，其實也就是那種駐唱歌手。那些年，台中突然流行民歌餐廳，金花在那圈子裡小有知名度，一方面也是因為外型的美豔，和大部分駐唱者都偏校園打扮風格明顯不同。

　　駐唱多年，金花的人際越趨複雜，出手濶綽，至於金屋，名車，一身名牌到底是誰送的，是那個餐廳的秃頭老闆，還是某個演藝公司的製作人？但願她自己記得清楚了。

　　金花在社會打滾多年，跟她同齡的同學們幾乎都結婚了，國中開始一路上男友沒斷過的她，卻一直沒走入婚姻裡，送她鑽石的人不只一人，但她卻沒有一張結婚證書。

　　金花不會忘記，二十九歲快年底時，日子不順極了，那陣子，車子要開時，發現輪胎爆了，家裡的信箱，被放入死掉的老鼠，幾番在深夜接到無聲的電話。

　　誰做的？是某富商的老婆？還是上個讓她嫌煩甩掉的有黑社會背景的情人？

　　「啊！」來不及得到答案，金花走在路上，已被迅雷不及掩耳地潑了硫酸。她痛苦尖叫，手中的陽傘握不住地飛墜了，路人看到有一個男子逃走，來不及追，但是幫忙報警了。金花三度灼傷，但總算命保住了，也沒有失明，只是，從此換上一張臉，和另一段她沒想過的人生。

※    ※    ※

　　此時期的素惠，高農一畢業，人家就介紹住在屏東萬丹家裡務農的阿江給她相親，阿江大他六歲，家裡就他這麼個男孩子，姐妹們全嫁出去了，父母急著給他娶門媳婦。而素惠的阿爸阿母個性傳統守舊，根本不認為女孩子需要在社會上工作，學農的素惠能嫁到樸實之家去，是最好的歸宿。二邊父母都滿意，加上素惠也對看來比同學們穩重的阿江有好感，從沒交過女友的阿江也想結婚了，一椿婚事就這樣三二下談成，結婚時，素惠十九歲，二十歲就差點生了第一個小孩。

　　「恁娶這個媳婦真本事，去年嫁進來，今年就有孕了。」鄰居這麼說，阿江父母聽了也是得意，媳婦娶進門時，煮飯下田樣樣笨拙，很被他們叨念訓育鍛鍊了好一陣子，現在懷孕五個月，阿江父母等著抱孫，畢竟家裡只有阿江一個兒子，得趕快傳宗接代。

 　 素惠過了一段清閒的孕婦生活，不必早起做田裡的活，只要做做家裡簡易的家事就好了。

　　肚子尖生兒子，肚子圓生女兒。大家都這樣說，但是素惠的肚子看不出圓尖。

　　「肚子怎麼都沒在大？」鄰居有人這樣說。

　　「是藏肚啦。」又有人說，「我生第一胎的時候也是這樣。」

　　素惠拖完地板上廁所，衛生紙卻擦出血來。

　　「懷孕很多人都會出血。」她記得這種說法而不以為意，直到出血越趨嚴重，阿江覺得不對勁送到醫院檢查時，小孩已胎死腹中。

　　「胎死腹中，是早就沒胎動了吧？都沒發現嗎？」心直口快的小姑仔，讓素惠更加自責，懷孕五個月竟然得到這樣的結果，素惠不只憂鬱，她甚至首次發作精神疾病，空空傻傻又失神。

　　一定是因為幫婆婆拖地板才這樣的。有時她變得尖銳，甚至覺得別人都想害她。「你有沒有告訴阿母，我是幫她拖地板才掉了小孩的。」她會突然這樣對老公吼。

　　有時又自責，自己沒有注意到小孩沒胎動了，半夜夢到一個斷頭的小孩。她哭了又哭，不想走出房門。

　　睡不著時，她自己又編了好多的故事出來，是娘家的阿爸不道德有女人，報應在她身上？阿江會不會被逼著另娶生子？婆婆剛剛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她心中有個惡魔，不斷地在折磨她。

　　素惠差點變成婆家的癈人，不能生下小孩，無法下田，無法操持家務，婆家也不能在這時把她塞回娘家吧。婆家失望，娘家擔心，鄰人多了個八卦題材。

　　「可憐，嫁得不順利，生個小孩也變成瘋子。」

　　素惠是瘋子？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的人生會變成這樣。

　　她旁邊的人只能乾著急，或者逃避問題盡量不去想這件事。但是，孩子可以再生，如果素惠的精神，一直沒法好起來，今年才二十歲的她，未來長長的一生該怎麼辦？

　　還好，素惠終究慢慢好轉，又能做活了，大家都不提這件事，但是素惠一直都沒再懷孕了，幾年下來，求診問神，甚至差點考慮改信基督教，都沒有用。

　　素惠的幾個小姑仔大姑仔，明示暗示素惠是個生不出來小孩的女人，婆婆公公也對她越趨嚴厲，中藥補了又補，還是沒有動靜，阿江已經三十四歲，同學們的小孩已有人念了國中，而他，只能一輩子困在農田裡，和農作物一同孤老以終？

　　「沒問題啦，命中注定三個小孩。」算命胡仔篤定地說了。

　　幸而多年後，在大家漸漸朝向素惠不會再孕，甚至開始考慮要不要領養的問題時，素惠終於又懷孕了，而且連續二年，生了家慶和家芳。家芳落地時，她快三十了。

　　連生完二個後，公婆雖然鼓勵說可以再生，他們當然是希望能不只有一個男孫子，但是素惠又不再有懷孕的消息了。就算再也生不出來，我的生子任務也已經完成了吧，一個死二個活，恰是算命胡仔說了命中注定三個孩，素惠如此自我解釋著。

5

　　「以前我年輕傻傻的，老爸叫我嫁誰我就嫁誰，結果呢，現在我的同學在台糖當主管，我在你家當老媽子。」素惠整路都在碎碎念。這是初三，回娘家的日子已經結束了，他們一家人，又上路了。多了好幾包嬰兒的禮物在車上。家美還多了個乾媽。

　　「嫁到我家有什麼不好？別人做工作做到臭老，一臉皺紋，壓力大到連小孩都生不出來，這樣又有什麼好？」

　　「生小孩有什麼好，家慶家芳好不容易養大了，現在又要養家美，我這一世人，等於都賣給你們楊家了。」

　　「若不是現在又生這個，我真的快好命了。」又補一句。

　　「是你的，逃不掉，不是你的，強求也沒用。你到現在還看不透這個道理？」

　　「我都快做阿媽了，突然又跑出這個來亂。」素惠胡亂說著。

　　「你命中注定要有三個小孩，算命胡仔不是這樣講嗎？」

　　「命不要亂算，二邊的老人，就是愛亂算命，我才會嫁到你們那種鄉下做牛做馬。」

　　「你學農嫁給做農的，也算學以致用啦！」

　　素惠笑了。

※    ※    ※

　　這個過年，金花認了和她同一天生日的家芳當乾女兒，回到她自己的家，也就是金花卡拉ＯＫ的樓上，一回家，陳董的電話來了，幾天沒看到他，此時竟然十分想念。她有多少年不曾對異性有過這種感覺了，儘管他已是父輩年紀了。

　　「沒事的話，下午陪我去逛街買東西，我認了個乾女兒。」金花說。

　　陳董反正老婆死了幾年，跟金花……跟她在一起，有一種心安的感覺，整個人十分放鬆，儘管她是那樣的臉容。但是她個性強，有事沒事就說著1984年螢橋國小學生被潑硫酸的事件，「那個最嚴重的官聲彥，失明又失聰，後來還不是照樣念到柏克萊？」

　　金花想大掃除，年前沒做的事現在卻忽然有這樣的念頭，掃一掃，整理一下。她對著鏡子梳了梳頭髮，「等一下也要幫陳董買一些衣服。」她這樣想的時候，電鈴響起來了，一聲聲，像個好的提醒。她一身香氣地走去開門，門開了，陳董像個熟悉的親人般，站在門前，背後有冬日陽光的味道，把他烘得慈愛。

 －－2016年12月8日更生日報(3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