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與被損害者＞　　

1

　　素惠忙了一天，趁嬰兒睡著時，拉開衣櫥，過幾天就要過年了，頭髮前幾天去整理過了，衣服要穿哪一件呢？

　　她在衣櫥裡東翻西撿，這件穿穿那件比比，糟糕又胖了，她選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穿那套一個月前為了參加鄰居婚禮才買的紫色套裝，裙子是有點緊，但是趁這兩天吃少些，還穿得上身。好衣服她等閒不穿上身以免損毀，平常再怎麼粗衣粗食，婚宴或回娘家，對素惠可是大事一樁，不能讓人從衣著就看輕了她。至於包包要帶哪一個呢？又是奶瓶又是尿布，大大的袋子比較適合，就拿女兒家芳的袋子吧，有一點點小磨損，但是也還過得去啦。

　　「阿惠，阿惠，電話。」公公在樓下大聲地喊著，她顧不得換下套裝，走出房門去接電話。

　　「阿惠，恁阿母有買了幾件嬰兒服，初二再拿給你。」是阿爸。

　　她知道，公公在一樓，總是會偷聽幾句，再把聽筒掛上，就像她阿爸在她未出嫁時，有同學來電，不管男女，他總會問對方的名姓後，再把話筒交給她。

　　初二回娘家，是素惠一年中最期待的日子，對阿爸和阿母來講，應該也是吧。從她十九歲當了班上第一位新嫁娘之後，一晃眼，是二十二年過去了。

　　嫁到這樣保守務農的萬丹人家，由一生定居此地的公婆調教二十年，素惠如今看來，也是身型厚實，皮膚黝黑的村婦一枚了。

　　素惠唯一外宿的機會，幾乎就是初二回娘家，會趁機住上一晚。每回她看著電視旅遊節目跟著神遊時，並不做多餘的貪想，她就是這樣一個守份的人，即便心裡是有些怨的，仍然只是本份地把日子過下去。只是她不要她的女兒、兒子，將來再守在這裡過這種生活了。

　　素惠坐在發財車的副駕駛座上，手裡還抱著三個月大的嬰兒。素惠的老公阿江樸實堅毅，雖然快五十歲了，做的是農村莊稼的工作，可是身材卻維持得不錯，五官也還算親和英俊，外型上比老婆有魅力。這也是當初讓素惠相親之後來往幾次，即心中小鹿亂撞的主要原因吧。

　　「孩子的事你多用點心，家慶家芳交朋友你要多注意。」阿江說著。這幾句話其實他總反覆叮嚀，素惠也懶得答腔了。

　　他們夫妻沒自由戀愛的經驗，不願孩子們的情愛路如他們一樣由父母作主，但如果情路不順，也是煩惱。這時她腦中浮現金花年輕時的身影。

　　說著說著，車子下了交流道，熟悉的景物開始一一出現，但也摻雜了一些新的店面。

　　轉了幾個彎，很快，他們的發財車停在娘家門口了，這裡其實離高雄市區不算遠，這社區卻仍充滿封閉和過時的氣息。不過，這正是令素惠心安的地方，她向來不屬於都市，高職那幾年，下課就乖乖回家，對高雄市一點都不熟。

　　娘家到了，家慶家芳和一堆農產品一起坐了一個多小時發財車的裝貨後座，吹夠了沿路的風。

　　老爸已經在客廳泡茶了，阿母在廚房忙著。永遠的經典畫面。

　　「阿爸。」

　　「阿公。」

　　「俊男美女！我這個女兒有夠行，生一對俊男美女，現在手裡又抱著一個，來，阿公抱抱。」素惠阿爸接過家美，「你看，有像我們素惠小時候，有夠水有夠有人緣。」

　　素惠提一大堆農產品逕往廚房走去，「家慶家芳來灶腳看阿媽。」女兒回娘家是大事，素惠的媽準備煮一桌好料。看到媽媽打算滷豬腳，素惠馬上把帶來的屏科大醬油開了一瓶，往流理台一擺。

　※    ※    ※

　　「阿母，我回來了。」金花開著二手的賓士車，頂著新做好的頭髮，提了二大袋百貨公司的紙袋，下了車，未進門即先大聲喊著，倒像是喊給鄰居聽的。這一排透天厝，都是老鄰居了，老人們沒事愛坐在自家門前張望，有的連大門都不關，像素惠阿爸就是這樣，這時他也看到金花回家的氣勢了。

　　「金花，新年恭喜大發財，進來坐啦！」金花將手中的禮物讓出來迎接的阿麗拿進去，就進去素惠家打招呼了。她看到素惠阿爸抱著個嬰兒，素惠的老公坐在旁邊，不明狀況的她，說了句：「這誰的嬰孩啊這麼可愛？」便想伸手去抱她。　

　　「這素惠的啦！」

　　「素惠這麼快就抱孫，是兒子還是女兒的，我怎麼沒聽我母說？」金花記得早婚的素惠有一兒一女，也學素惠這麼早就結婚了嗎？

　　「不是抱孫啦，阮素惠又生了一個。這個叫家美。」素惠爸說，阿江在旁邊笑得靦腆。

　　金花蠻驚訝，素惠是她小學和國中的同學，現在還在生小孩？多少年沒抱過小嬰兒了，接過家芳，軟綿綿的，沒想到家芳卻哭得很大聲。真不給面子。

　　「秀秀，秀秀，看到阿姨不要哭啊，阿姨等一下包個紅包給你。」金花越說嬰兒哭得越大聲，整個臉脹紅，素惠從廚房走出來接過嬰兒，小孩馬上就不哭了。

　　「我這張臉連幼嬰孩仔看了都知道要怕。」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金花對許多事，倒是漸漸也看開了。

　　「嬰孩仔哪知道什麼，哭不是肚子餓就是尿布溼了。」阿江趕緊這樣說。

　　「阮素惠注定命中要有三個小孩，算命胡仔講得真準。」素惠爸說。

　　「金花啊，好久沒看見你了，生意很好喔，越來越好命囉！」素惠本來要說金花越來越漂亮了，看到她的臉，硬是把這句話吞下去。

　　「我一個人有什麼好命，你才好命啦，三個仔三個寶。」

　　「一個小孩一個債，你一個人自由自在，車子一開，要去哪裡就去哪裡，身上錢飽飽，比什麼都重要。」素惠說了一串。

　　「一種人一種命，也不必羨慕別人，自己覺得過得好就好了。」素惠爸說。「來啦來啦，坐下來喝茶，喝茶最大啦。」

　2

　　金花和素惠從國小就是同學，在班上成績差不多，金花個性外放，國小高年級時，就很吸引男同學們的注意，在班上當康樂股長。素惠個性傳統沉靜，老師總喜歡她，愛叫她做事，在學校老是當服務股長。

　　升上了國中之後，二人都被編到所謂的升學班──大家都稱為「好班」，不過，二人的個性卻開始越差越明顯。

　　金花風頭健，當時男女分班，她卻有辦法認識許多男生班的，漸漸，班上同學都傳說，金花有好幾個男朋友，有的說看到她跟Ａ男一起去逛街，有的說看到她跟Ｂ男手牽手，還有就讀某高工的鄰居Ｃ男的名字也冒了出來。

　　金花胸部挺，素惠還不敢穿胸罩時，她早已是班上第一個穿上胸罩的人，透過白色學生制服，可明顯看出胸罩吊帶的線條。她個頭不高但體態好姿容佳，國中時就很有女人味了，連未婚的數學老師，都老愛盯著她看，也老愛提到她的名字，而這一切，恰恰都讓同學們對她多了一些敵意，一些妬意。「穿胸罩，哼！」她們私底下這麼說著。

　　可以說，她在好班中，是很突出的壞女孩形象。

　　素惠個性善良，有些雞婆，她聽多了金花不三不四的交友情況，跟她說過了好幾遍，不要亂交朋友，衣服不要穿得像太妹一樣，金花很不高興，「你憑什麼管我？」

　　素惠沒憑什麼管她，她是好心怕金花出事，她的確看到金花和Ａ男在一起，又有一次看到Ｂ男來找她，而Ｃ男，直接對外宣稱她是金花的男友。

　　素惠告訴媽媽，媽媽又告訴爸爸，爸爸也是個善心而雞婆的人，他提醒了金花的媽媽，於是，基於丟臉、擔心及自己年輕時曾遇人不淑等等綜合因素，金花被媽媽施以各種狠毒的話。且為了強調自己不是空穴來風胡亂管教，連證人一併抬出。

　　金花因而知道，是素惠打小報告，自此她把素惠當成敵人。

　　金花媽這天又賭輸了，回到家，女兒不知去向，跟老公要錢時，兩人吵了一架。

　　「女兒你到底有沒有在管？現在幾點鐘了，她人在哪裡？」

　　「她是我的女兒，也是你的女兒，不要什麼事都只問我。」

　　「不問你女兒，難道問你今天賭贏還是賭輸？」

　金花的媽愛賭博，傳說就是這樣和前任老公離婚的，後來又嫁了這個差很多歲的外省老公，生了金花，卻賭性不改，讓老公一天到晚替她還賭債，夫妻倆吵得經常摔碗摔門的，金花媽有時直接離家出走回娘家，外省老公也不去求，反正兒子和女兒都有了，老婆要走就讓她走，總是金花媽自己想通，再沒更可靠的去路了，自己摸摸鼻子乖乖回來。

　　這一晚，二人翻舊帳，吵到不可開交時，金花媽氣到把大門鎖住。二夫妻就坐在客廳等女兒，金花跟某男，Ａ或Ｂ或Ｃ約完會回家，進不了家門了。金花在外哀求，金花媽門一開，直接叫她跪在門口，大聲咒罵，把她半生的悲憤淋上今晚的氣憤，一道送給金花，只差沒罵女兒是落翅仔妓女。這樣雞犬相聞的地方，鄰居當然都聽到了。

　　後來還是做爸爸的先心軟，放她進門，但金花因此跟媽媽冷戰多日。

（三之一）2016年12月6日更生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