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乙兄,
首先, 多謝您能讓我分享丙丁先生的信函, 根據丙丁君對幼校,官校以及中華民國, 三民主義所流露的真摯情感與夫本人自身的經驗教訓, 以下所言, 若有失拉雜, 不夠圓融, 則係學養不足所致, 非針對個別人士, 且句句出自肺腑, 歡迎公評, 並希賜教, 指正.
去年11月初我人在台灣. 透過寒舍面向捷運的窗戶可看到穿梭熙攘的人潮, 更由於臨近選舉, 不時可聽到由宣傳車傳來的競選喧鬧聲, 其中一輛, 每天固定出現在一個角落大鳴大放, 主旋律是號稱是王X平的妹妹, 懇請惠賜一票云云. 此本等閒事, 不足一哂, 倒是反覆播放的歌聲, 讓我瞬間回到某種時空: 它彷彿是小學時教務主任訓話完畢後全校做早操的吆喝聲樂曲; 又彷彿是在台灣曾經紅火的日本田邊製藥廣告, 更像是我成長後逐漸瞭然於心的日軍出征歌, 或許還劍指南京哩?
有一種變化, 由不得你不信. 打從李登輝當家開始, 特別是"綠色執政, 品質保證"的八年期間, 台北街頭蕭條許多, 其中一項指標是來台的外國遊客人數遽減, 年輕老外尤少. 2008年以來則狀況丕變, 走在台北捷運站內, 擦肩而過的豈止金髮碧眼洋人, 更多了操持美語趁暑假返台省親的台灣小留學生, 一次我帶著犬子庚辛剛由大陸經松山機場入境, 搭上營運未久的柵湖線, 身側恰有五位台裔美籍小孩以native speakers才有的美語笑談著, 庚辛一旁好奇地看著聽著, 我低頭說, "他們是台灣人, 但很可能連中文都不會說, 挺可憐的...", 兒子愣愣地點點頭, 不知聽懂沒有.
變化持續著, 去年暑假, 我常往返於土城士林之間, 搭的是捷運藍線, 出了劍潭站須換搭公車去往目的地士東國小一帶, 這中山北路六段上有美國學校, 日僑學校, 一向充滿異國情調, 所以在公車上聽到英日語並不稀奇, 稀奇的是純正的國語, 而這純正的國語---咳, 不好意思---正出自區區和小犬之口, 我只能是相對標準, 小犬則已具備些許京腔. 我很清楚地感受到了時代的脈動, 每當我父子倆刻意放出音量交談, 旁邊或坐或站的"華人"若非好奇地打量幾眼, 就是靜下聲以表示對"陸客"的好奇與關注.
約半年前的同學會上, 圍繞著北京上海的話題已悄悄蓋過了西雅圖與聖地牙哥者, 一位點頭之交的老同學在席間側耳對我說, "其實你將小孩送過去是對的...", 我笑了笑並未接口, 腦海中卻迅速掠過在大陸所曾遇過的諸多問題, 但相比於中華文化的整體吸引力, 這些問題雖惱人, 畢竟屬於枝節. 我自覺常用文化觀點來研判時代脈動, 而文化離不開歷史, 對於歷史你又該如何重頭與人分說? 尤其, 對於喜愛攪拌歷史問題的我, 講出來多半是一大套, 莫說交淺言深, 即便是熟朋友, 誰要聽之? 正如同我以下要說的.
不久前在台灣舉辦過紀念黑貓中隊的活動, 與我常相書信往來的好友中不乏該中隊的仰慕者, 透過電話與其中一位相談, 我說陳納德的飛虎隊我是尊敬的, 但對於黑貓則否. 原因很簡單, 黑貓中隊執行的是對大陸的空拍偵查任務, 如今思之, 固然是遂行老蔣光復大陸的"壯舉", 卻不免幹下了美國走狗才幹的勾當; 於復國情懷吾人當同聲一嘆, 對反華逆行可再為之喝采乎? 又, 彼時的國人可因含恨為大時代干戈而喝采, 今日的中華兒女豈忍繼續吟誦民族分裂之悲歌?
我亦是個懂得自省的人, 樂從改變自己生活態度做起; 我固非大才幹人, 禮義廉恥倒還記掛於心. 例如, 我回憶起小學老師們私底下用日語交談的場景, 我琢磨著民國五六十年代迄今台灣向美國一面倒的嘴臉, 我思索著求學時代歷史及三民主義課本裡對共產主義的批判並試圖自行在歷史中尋找答案, 我橫眉細數周遭談美國而色喜急著取得或已經取得美國綠卡, 入美籍的"中華民國人"們. 我緬懷民國五六十年代台灣濃濃的中國風的同時, 也嘻笑怒罵著台灣的民主政治, 可我亦曾興奮參與國民黨中央黨部前為勝選揮旗吶喊淌淚的儀式. 文化的喜惡是主觀的, 歷史的是非又何嘗不是? 年輕時不知覺中所汲取的日本文化痕跡我盡量排除, 例如棒球, 台灣棒球術語皆取諸東瀛, 我拒絕觀看; 台灣人當作寶貝的日本貨我笑笑不用, 你可以將之視為偏狹不務實, 但台灣對於美日之諂媚早到了國人皆曰可殺的地步, 之所以沒人喊殺, 則台民已非"國人"也歟? 似此, 當一個人自醒自覺到了一定程度, 非訴諸行動不可, 於是呼了口大氣我就攜子回來重新做中國人了, 而那原應該只是一件尋常事, 在台灣卻成怪誕, 或是因為台灣始終存在著漢賊之爭吧? 更可能海內外的中華民國子民已遺忘了中國夢, 更缺乏洞視歷史大潮的能力和驀然回首的勇氣.
若說這位丙丁兄的立場與想法與我稍有出入, 可能是指我倆同樣不滿於台灣的現狀, 他投奔了新大陸(?), 而我擁抱了舊大陸. 不諱言我對於入籍美國這個概念一向頗有微詞, 原因不難理解, 當代中國歷史給了1949年赴台中國人及其後代三種生活前途選項: 第一種, 凡是"不民主自由人權, 毋寧死"的, 或者為了尋夢美國找發財出路的, 甚或只是單純崇洋媚外趕時髦的, 紛紛想方設法去了美加(或其他西方國家)入了籍. 第二種, 沒能力去的, 懵懵懂懂的, 或是矢志與"中華民國"共存亡的, 留在了台灣發展. 第三種, 抱著血濃於水的感情, 將中華民族利益置於黨國好惡之上的, 或是單純就想做中國人的, 回歸了大陸. 也許還可歸納出第四種, 第五種…, 譬如長期因公在美, 習慣了美國的生活方式的; 又如近20年來看不慣台獨氣焰, 亟思尋一避禍養老樂土的, 赴美依親的, 也還有那種近二三十年回大陸搞活經濟的台商. 總之, 如果抱持著"世界大同" "地球村" 等豁達宏偉的人生觀的話, 前述之分類一概多餘, 真正的驅動力不就是經濟嗎? 然則積極求取綠卡入籍美國也者, 就像是購買高檔家電產品一般, 不過就是為了讓生活方便些, 這樣有錯嗎? 恕我不慎想起了陳水扁的用語. 到底是錯還是不錯, 抑或本無對錯, "凡所有相, 皆是虛妄, 離一切相, 修一切善"? 個人的修為有限, 民族主義我可是奉為圭臬的.
「余敬謹宣誓,效忠中華民國,實行三民主義,服從 最高領袖,誓死捍衛國家,發揚忠勇軍風,矢志將個人事業與空軍發展相結合,將個人的前途與國家建設相結合,恪遵校規,敦品勵學,嚴守秘密,奉公守法,如違誓言,願受最嚴厲之處分。」歷史是不斷積累的共同記憶, 是動態的, 甚至是可以被有心人操縱修改的, 想要擁有共同記憶比求得歷史真相容易太多. 無論我們怎麼看待中國近代歷史, 竟然有一種思想信仰, 衍生出偌大的力量, 長期且持續不衰地讓中華民國的菁英士子競相移民入籍美國, 而毫無檢討之聲與愧怍之情. 當諸君對著美國憲法宣誓之時, 難道不曾想過中華民國的利益未必永遠和美國的利益一致? 僅此一點, 即已與中山先生的民族主義相違背了, 是否法律上不違背, 其奈我良知何? 豈其然乎? 又, 僅此一點, 即與誓死捍衛國家有所衝突, 敢問緩急之際將捍衛哪一國?
效忠中華民國, 站在軍公教的立場並沒有錯; 緬懷學校生活也是人之常情, 感情本建立在共同的記憶之上. 可如果換作我, 入籍他國必不敢復談效忠中華民國, 入籍他國必不敢自居文化傳人並批評大陸是否中華傳統文化, 因為那涉及真偽之辨, 有大礙於良知. 半月前一位子侄輩來北京, 我曾對他的外婆--一位我尊敬的眷村長輩--詢以國語是否說得好,"那會!他家裡都講." 老人家毫無懸念地回答. 和這位後生通過電話後我只能用"理解"二字來表達我的失望, 我能理解一個在美國長大的孩子不好要求他說地道的國語. 但令我感嘆的是, 任何一位熱愛中國文化的人, 怎麼能允許愛若性命的子女與中文這般疏離? 是什麼信念讓人們做出如此抉擇? 也許是心中那把秤早已倒向一邊, 不便,不想,或不敢說出而已.
中華民國政府播遷至台灣已逾一甲子, 當初大量的中原文物及知識分子隨軍入台, 遂使傳統文化得以生根於寶島. 但這並不表示文革浩劫後的大陸就不是中國文化, 也不意味著在台灣的中原文化能永續發展. 約一兩年前網路上流傳著一篇文章, 標題是"最後一代的NDR(內地人)", 作者生於大陸, 民國三十八年隨父親一路顛沛流離來台, 在台灣完成大學教育後赴美深造, 娶妻生了美國子女自然而然落籍美國. 他在文章裡寫道: 在政治認同上, 我們對台灣早年的"白色恐怖"沒好感, 因而對紅色一黨專政的共產主義不可能認同. 我們愛台灣多過愛中國, 但我們不是新台灣人, 而是身上有中華民族血液的美籍華人. 文末他以”士不可以不弘毅, 任重而道遠”作為這些學事業有成的美籍華人NDR的人生註腳. 天啊! 任重而道遠都遠到了美國入籍去了, 他猶在弘毅呢, 這番話的對象依我說該適用於美利堅合眾國或歐巴馬其人方才入理. 龍應台也大體持相同看法, 因此在北大演講"從鄉愁到美麗島"時她表示忽然驚覺自己並非"湖南人", 而是台灣人, 她並期許能看到中國"以文明的方式崛起". 天曉得她這話不正表示當下的中國並非以文明方式崛起? 然而何謂文明? 西方的? 德國的? 據說這篇演講讓很多有著同樣背景的"外省人"讀後落淚.可我沒有,不是愛唱反調,而是我已跨過了大江大海, 回到了父母之所生處, 當我逐步融入中原大家庭時, 1949的悲情已悄然遠颺. 關鍵不僅在於自己選擇前途, 也是選擇文化; 不僅是為自己選擇文化, 也為子孫保有一顆中國人的靈魂.
一如我曾在其他信件中陳述者, 台灣官民皆愛自我吹噓"保留了傳統文化""台北人比較客氣有禮"...等等, 請容我這麼說, 與十三億同胞一道聲息與共的日子才自在踏實哩. 脫下你光鮮亮麗的西裝革履, 早起到巷弄小店叫一碗豆腐腦, 來上一塊糖油餅, 外加兩個韭菜包子, 與鄰座師傅聊上兩句家常, 餐畢回家打開電視, 裡頭指定沒有日本廣告, 年輕人也不會沒事來個"卡哇伊". 體會一下真實的中華文化吧! 她可從來沒消失, 且依然活蹦亂跳地保存在市井小民尋常生活之中, 不時逗得你哈哈直樂. 可能, 消失的恰是海外遊子疲憊的中國心.
這封信是假設許多朋友已入了美籍而有的感想, 如非事實尚祈原囿. 另外, 我不識丙丁先生, 更不敢針對丙丁兄放肆. 而如果信中有任何言語不敬, 誤傷了和氣, 我只能表示歉意並自負榮辱. 書不盡意, 專此 順訟
兔年行大運
兩岸開太平
弟牛彈琴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