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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懷念他
2009/07/07 10:46:06瀏覽426|回應0|推薦3
父親生於民國三年(甲寅)農曆六月初四。

據母親說我們家本是家鄉的殷實家戶,但因祖父嗜賭,而將絕大部分的家業輸在賭桌上。父親也曾對我說過,他一直記得少年時,到了年除夕,債主坐在老家客廳惡行惡狀的討債印象;也因而他對賭博一直是深惡痛絕,終身不近賭桌
—— 1982 年父親赴美,姐姐與我特別同攜雙親去Las Vegas 去遊玩。臨出發時,父親本已老大的不願意,實在是坳不過姐姐與我百般說詞,方才上車跟去。到了賭城,母親、姐姐和我三人均興致勃勃的、急急忙忙想去看那聞名已久的花花世界,但父親是堅持不進賭場的門,並說他會坐在旅館門口的臺階上等我們;最後,好不容易,他才答應站在進門處的大廳等。也因此,我們三人不敢久待,趕緊的在賭場中遊晃了一小時便走人。

*****

由於家道的中落,父親於高中畢業後,曾輟學了一段時間。之後,家裏舅公看父親實在是一好學的青年,不讀書太可惜了,特別濟助川資。得此,父親才能趕往上海,攷入同濟大學。

據母親說,父親在校讀書非常用功,不常出外遊玩;但他也曾喜歡上校園内的一位女同學,卻因不擅交女朋友,給對方的印象是個木佬佬,因而對他沒什麼好臉色。最後,女同學放假囘家,他又主動追到上海火車站,卻被丟下一句「神經病!」。彼時,父親才猛然醒悟——母親也每以此自感欣慰的說,父親當時雖在十里洋場,卻沒丟棄她。

抗日戰爭時,學校跟著政府遷往大後方,一路上數度移遷是非常艱苦。父親先是因學費、路費籌措不易,囘到家鄉一段時間,因此沒有跟上學校的隊伍。幸而那年又是因一位鄉裏同校醫科的同輩相約,父親才遂得辭別祖父母、母親,奔往後方。據母親轉述,這一段“奔追著學校”的辛苦,真是一步一個腳印;身上沒錢,多是靠在外地的鄉親臨時接濟,跋山涉水,最後終于追趕到位在四川李莊的學校,那時候的樣子,真可用“衣衫襤褸”來形容。

父親的德文相當好,因爲凡是進同濟的新生頭一年是全部都要上德語班,德語班不過,不能繼續進專業班。他說那時候同學們真是日夜都『a、bei、cei、dei、ei;ä、ö 、ü 、äu,,ß (愛死崔特ss)』,還要去記各名詞的性別——千萬不能把 der、das、die 放錯了。他沒想到:以後在民營單位,為了安裝一部德國的鍋爐,他還成爲來台德國技師的專陪。(1986年左右,我看過一部『黒炮事件』影片,内中那位男主角工程師,其造型像極了父親——機械專業,脾氣執坳,帶黑框眼鏡——重要的是,也曾由於德文專長,被指派接待德國工程師!)

*****

畢業以後,父親投入湖北漢陽兵工廠。據父親說,工廠車間的師傅特別怕見到他,因爲別的工程師(技術員)多半時間都在辦公室,難得來到生産綫;而父親不但常往車間跑,還隨時抓著師傅問東查西。師傅見到父親走來,不但不能偷閑,還得應付這位年輕技術員一大堆的問題。其實,據父親說,他多數時間是想汲取工廠的實際操作經驗,而且車間的一台台機具都有其不同的設計和功能,對於剛從機械系出來年輕人,既是想對抗戰盡一份心力,也想在『寶山』中,不空手而返—— 他們那一代真是『生於憂患,長於戰亂』,每一個熱血青年,都希望對國家有所作爲,有所貢獻,無私無畏。

勝利以後,父親轉至南京的兵工研究院。母親說由於國共戰事緊張,公務特別忙碌,生活又非常艱苦,家鄉親戚來奔,也僅能招呼一下,絲毫沒得一個『閒』字;在南京白水橋兩年,卻連中山陵和南京四處名勝都沒去過。

接著,才沒兩年,馬上又因内戰而隨單位遷台。

父親雖説是一位受洋式教育出來的工程師,但本質上卻是一個思想很傳統的讀書人。他是完完全全的服膺『待人寬,律己嚴』的觀念,對家庭的照顧也是以家裏長輩和叔叔、姑姑為先;由於大伯留在家鄉沒來得及逃出共區,為著照顧祖父母,當時散居在臺灣的三叔、大姑、小姑,父親便完全擔起了『以次作長』的責任;更爲了不要離開祖父母的身邊,甚至放棄了選派赴美受訓的機會。在對各種突發狀況的照護先後次序上,他總將個人身邊或是自家的事情置於最末。

*****

因身為技術官科不容易在軍中謀得高職,民國五十五年父親便設法退了下來。退役後,父親先在民營事業領域服務了十年,接著又為幾所大學,工專延聘教授機械製造,夾具設計等大二、三的課程。科目雖然簡單,他卻絲毫不苟,除了仔細準備講義,還頻頻親手製作模型。每次去講課時,總是臂彎裏夾著一曡講義,手裏提著一包的模型去擠公車。我記得他囘到家時,除了一身疲憊,還帶囘一身粉筆灰。可是晚年之後,他卻常回顧以此為樂,他說,這一段上課教書的階段是他最快樂的時光。

由於多年在工廠,加之當年軍中的電話信號不清晰,父親講話時常都得大聲嚷,他自然練就一付大嗓門,加上又深恐學生們聽不懂家鄉的蘇北海州口音,上課時他講得便特別仔細,還特別有時講幾個笑話,去確定學生們聽得懂。所以每一節課後,都消耗許多的體力。

對於考試出題,他也注意到將未來學生們會在實務上面臨的狀況設計在考題内。每在期中考,期末考完,他也很細心地批改一份份的試卷,即使是錯答,但看得出該學生是用心答的,他還是作些朱批。他給分卻大方,他認爲每個來上課的學生都是可造之材,分數只是學習階段的一個標記。學校的課業分數僅代表學習的方向對錯,他的成績只有給『過』與『不過』。『過』就是80分以上;『不過』,就是50分——絕對讓人有補考的機會。他認爲每個人的未來不是單看讀書用功與否,而是在未來社會的投入、歷練。他一直認爲社會大學才是人生的真正養成場所。

教書這段期間,他也參與為國家培訓最早期數批機械製圖的選手代表,參加國際技能大賽獲得相當好的成績。據此心得,他與其他三位同事合著了一本《機械製圖概要》,為這一科目提供了基底扎根的心得與資料。

父親其實書讀的很好,小時候私塾教育很嚴,國學的底子也很厚。或許是家傳,祖父、大伯,父親、三叔對詩詞,書法、金石都有所涉獵;慚愧的是我們這一代卻沒人接過他們的棒子。可能有機械圖學的底子,父親對畫畫,雕塑也略有接觸,且有很濃厚的興趣;他曾說過:内心有一願望,只要有機會,他要再到學校去讀美術系。

在教書的那幾年,他同時花了許多時間研究燈謎,甚至與幾位同好共組『集思謎社』。燈謎要通上下古今中外,出題、答題時常用到古詩,古文,再加上一些謎格的安排,如沒有幾分底子,簡直是在那白瞪眼。而那時他們謎友更是迷到:最大的樂趣是先出個謎底,大家絞盡腦汁去對出謎題,並互相揣摩彼此對出的引據。每年元宵節,他們一群謎友年年受邀去到燈會出謎;只見他早兩天便開始提筆寫謎條。當天下午便抱個大包趕往龍山寺,與同好們各自擺攤,和觀燈的民衆共同歡度新春。(巧的是,我婚後得知岳父當年也是每年都要去龍山寺逛花燈,看熱鬧!)

提到過年,就記得每年他都是穿棉袍過年。早年,還有鄉黨擧辦「遷台海屬同鄉會」活動,於是每到過年便會與父親一同去參加同鄉會的團拜,父親的長袍在當年都是罕見。只見他穿梭在都是西裝革履的大人間,我那時覺得他很不搭調;加上他永遠只剪個大平頭,總讓人感到他很『古舊』。小時候我總是心裏想:唉!別人的父親都是帥哥,我老爸就像個標準的LKK!

*****

父親是在民國七十六年,等於是被兒女們『綁架』到了美國定居——他不喜歡那兒,但母親偏又喜歡那兒各式環境。而那時母親和我們四個子女都定居在美國,如果父親一人在台,就沒人能在他身邊照應。事實上,曾有一段時間他一人在台,就是因爲缺人照顧,全身發腫,狀況很不好;後來,我們把他接來美國,並為他與母親申請到老人公寓,就再也不讓他自個兒囘台了。

那時他曾自嘲在美國是個:沒嘴沒腳沒用人!但是後來,他會自己搭巴士四處跑;居住的老人公寓裏幾家老中組成個『樓外客長青會』,也辦了許多活動。有一位樓友吳伯伯,對於吟詩作對也極有興趣,兩人不時互相切磋,如此他才在生活上稍爲自在些。晚年,他也花很多時間鑽研〖多邊型與多面體的關係和製作〗、〖七巧板的排列與組合〗。我曾見過他用各式各樣的廢紙的另一面將以上心得作成筆記。(父親用東西非常的節省,所有的紙張——不管是廣告單、日曆、月曆等等——他都要留下兩面用。他將這些“剩紙”裁剪成等大,然後用背面書寫)但他過世以後,我們只能將這些零散的筆記湊集成箱。但還沒待去整理,我便因事業的安排而被調到加拿大的多倫多,以後便一直無暇為那些資料整出個頭緒,這是小子心頭的一個缺角。

*****

父親對子女的管教可說是非常『放任和放心』,只要不爲非作歹就好。以前小學書本上老是說『嚴父慈母』,我卻感覺不出,記得小時候一直都是母親在督促我們的課業。那年,我初中考的還很好,他說,「你不要期望太高,未來念個私立大學便可慶幸的了。」當時我還不服氣,以爲他爲什麽在我剛考上一個好初中,便來澆冷水掃興。

結果,六年後高中畢業,我卻真的連兩年聯考失利。六十一年二次聯考的前夕,母親適巧因事在美國,我可能是精神緊張,當夜突然發高燒,父親趕緊背著我去看醫生。那時我已比他高且重,他是硬撐著揹著我,一步一步到百公尺外的診所那裏去的
—— 這是我對他最歉疚的事。第二天,燒溫還沒全退,他又是憂心忡忡的請假陪著我去考場(那時候他公事非常繁忙,加上祖父身體也在病著)。考場校區内的樹蔭都讓人佔滿了,他居然是很不簡單的找到一個樓彎人少的角落陪了我兩天。

二次失利後,六十二年二月初我去頭份入伍當兵,雖然我一直說要自己去報到,但他堅持送我到台北火車站。我知道,他是為了要給我打氣,希望我不要灰心。報到完畢,當我隨整個隊伍即將被帶進月臺時,我才轉頭看到他眉宇間的一份不捨;至今,我也仍記得他當時扭身的失離樣子
—— 我知道他不是為兒子沒考上大學難過,他是為兒子要去當『兵』而擔心。

父親叮嚀我們最多的一個字便是『恕』,拆開來是『如心』二字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衍申爲人處事的原則便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小子謹以此文來紀念我的父親——楊永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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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紀念父親那一時代為國家奉獻的青年




附記:到現在,有多少人仍能記得今日是『七七事變』周年紀念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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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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