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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族,鄒族,周族,宙族,走族
2011/10/01 21:05:54瀏覽7847|回應0|推薦2

當今印刷出版和網路資訊四通八達,摘錄引述十分方便,一段文字或一篇文章摘過來轉過去,似是而非的觀點流傳四方,討論少數民族的文章也是如此,一種曲調滿街唱,一唱就唱了幾十年,內容根本和現實情況脫節,例如許多介紹鄒族的文字,上至官方文件,下至民間文章,一般將鄒族區分為南鄒和北鄒,或細分為阿里山社群、卡那卡那富社群、沙阿魯哇社群,回溯歷史演變,鄒族的分佈狀況確實曾經如此,居住地隨著時勢而變遷異動,南遷北移東進西撤,大規模遷移多半跟戰鬥勝敗和疾病肆虐有關,氏族移居僅及族群勢力範圍內,偶有投靠同化於異族者,影響層面較小。

嘉南平原曾經是鄒族的勢力範圍,以阿里山為部落中心,遊走縱橫於中西部的山麓和平原,當時族人的行跡都有歷史文件可以佐證,直到十七世紀中葉,外來勢力步步逼迫,族群慢慢退守高山峻嶺,那是十七世紀末葉到十九世紀初期的事情,從平原退居高山的時間橫跨三百多年,其間分別和荷蘭人、漢人、日本人及布農族人周旋對抗,到了十九世紀中葉這一百多年以來,北鄒南鄒固守範圍大致底定,北從南投縣信義鄉,南到高雄縣那瑪夏鄉和桃源鄉,將鄒族區分為北鄒南鄒的歷史背景從此而起,這樣的說法一直延續到今天,其實和當今多數鄒族人的現況和認知已經有出入,幾百年的滄海桑田,剽悍善戰的鄒族在歷史洪流中潰散流離,族群母體最後盤踞阿里山四周山林,形成所謂的北鄒,目前人數約五千人上下,縱向承襲鄒族文化遺產,按照時節舉行祭典儀式,橫向遭受主流文化的浸染,許多鄒族年輕人從外地回到阿里山,在惡劣的處境中繼續為族群的香火命脈努力耕耘,人口外流的現象已經有減緩趨向。經過多年的民意拉鋸,鄉公所終於從偏遠的達邦村遷移至阿里山公路上的樂野村,除了方便民眾洽公,也加強鄒族以昔日北鄒為族群母體的趨勢,經過一百多年的變遷,鄒族人口和居住地縮減再縮減,面臨嚴峻的生存關頭,過去驍勇善戰的鄒族勇士紛紛走入歷史,不再復返,北鄒南鄒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撇去狹隘的宗族意識,昔日的北鄒等同於現在的鄒族,南鄒早已同化於當地的語言文化,而且尋求正名為「拉阿魯哇族」,就算還有少數年長者可以講鄒族語言,依照社會人類學的觀點來看,語言是一個族群的靈魂,承載文化延續的動力,語言消失等於族群消失,若據此論斷,高雄縣的南鄒已經分散消失在鄒族母體以外,只能算是鄒族有血緣關係的近親。根據鄒族一些口傳歷史事件殘存的故事內容,隱約可知鄒族歷經幾次分裂,也曾經和外來族群結盟融合,變動的世界,變動的歷史,對於這樣的分分合合,無須傷懷以對。

鄒,周,州,舟,晝,宙,縐,冑,咒,粥,驟,走,帚,騶,這些漢字的讀音,不管平聲上聲去聲入聲,跟鄒族自稱的羅馬拼音 Tsou 都有對應的聲調 ,鄒族語言和其他語言一樣有「一音多聲多義」的情形,至於是何種聲調和怎樣的意義,必須看當時說話的情境和指涉的對象,同時也有地域的因素,就像台語有北部腔南部腔海口腔內埔腔之分,阿里山鄉南邊村落和北邊村落分別有著不同的說話腔調,越早期差異越明顯,某些名詞或形容詞也不同,南邊鄒族說話抑揚頓挫,尾音喜歡拉高拉長,語調顯得熱情洋溢,北邊鄒族說話略為平和冷淡,南邊講Tsou,跟漢字「走」相似,北邊則近似「宙」,兩邊經常為了說話的音調和用語而嘲笑對方,或者對話雞同鴨講,鬧出許多笑話,隨著日益頻繁的遷徙交流,南北村落的差異逐漸消失中。

曹族或鄒族,經過一段時間的混淆和困擾,民國八十七年十一月六日,原住民委員會正式宣佈將日語發音的「曹」更名為羅馬拼音的「鄒」。第一次讀到「鄒族」的那一刻,感覺很怪異,也不以為然,認為「曹」了半個世紀,為何改成冷僻難寫的「鄒」,於是寫了幾篇短文投稿報社,也許文采不足,也許論調偏激,稿件石沈大海,徒留一些悶氣和疑問在心中發酵,因此念茲在茲,偶爾書書寫寫,抒發內心的感受,起初還不知道「曹族」是沿襲日據時期的稱呼,雖然「曹」的發音和鄒族人的發音相差甚遠,從小到大已經習慣「曹族」這個族群稱呼,「鄒」來「曹」去,剛開始有些突兀錯亂,對外要經常說文解字,說明「曹族」是日本人流傳下來的稱呼,「鄒」是羅馬拼音的 Tsou ,跟鄒族人的發音比較接近。翻查漢語字典,發音和 Tsou 相似相近的漢字約四十個字,為何選定「鄒」字,理由何在,決策過程如何,曾經很在意這些問題,後來也就釋懷了,至少「鄒」這個字比較中性,沒有太多歧意,曹或鄒,周或宙,走或咒,只要能免去不好的意涵或聯想,順口就可以了,這些問題可輕可重,跟姓氏漢化的問題相比,只是小問題,因為鄒族姓氏漢化決策過程的粗糙,衍生的問題更嚴重更深遠,當年政府還為這項「德政」沾沾自喜,認為可以加速少數族群融入現代文化,骨子裡卻是為著政權統治而強迫少數民族改成漢姓,執行者流露出漢人沙文的霸氣作風,尚未釐清鄒族氏族關係之前就冒然實施,結果拆散了宗室家族的傳承脈絡,也模糊各個家族成員的倫理關係,瓦解宗族認同和傳統社會的架構及秩序,姓氏漢化的困擾,至今依然存在。

關於少數民族的通稱,因為和個別族群稱呼及宗族姓氏有連帶關係,在此也略提一些,供各界人士參考,同時為自己多年前遭受的誤解再次申辯。為了「原住民」這三個字,經過許多的抗爭折衝協調,終於在一九九四年八月一日由李登輝總統公布憲法增修條文,正式將「原住民」入憲,原則上我反對這樣的稱呼,部份理由和鄒族更名的想法一樣,事情必須拿揑輕重緩急,而且這一次的正名正過頭了,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高姿態,似乎想連本帶利討回幾百年來失去的土地和公道,揮舞著語言暴力的大刀,宣示自己才是台灣最早的主人,講數學計算,強勢文化幾世紀的迫害壓制,身為弱勢的一方,正名運動總算討回一半的歷史公道,講人際關係,在台灣現實的社會中,先來後到的各個族群都有不同的歷史見解,高姿態的宣示絕對是敗筆,帶刺玫瑰雖然豔麗,人們卻少碰為妙,或敬而遠之。以重要性來說,姓氏漢化影響最深遠,族群稱呼次之,少數民族的通稱反而殿後,正名這種事情不必總是子曰或子路曰,正名不如正心,充實文化內涵才是台灣少數民族當務之急,一個姓「笨」名「蛋」的人,若能好學多聞,照樣可以成為人上人,反之,姓「智」名「慧」的人,若一生目不識丁或昧於時勢,就有可能變成笨蛋,「酗酒」「窮困」的負面形象不除,正名乎,自治乎,自己爽而已。

至於台灣少民族要怎麼稱呼才名正言順,通稱不如使用個別族群稱呼 ── 鄒族阿美族布農族等等,既可彰顯族名,族名稱呼又不帶刺,自我介紹簡單清楚,一舉兩得的事,何樂而不為。感情上我順應「原住民」這樣的稱呼,畢竟是許許多多關心少數民族的各界人士長期奮鬥的成果,藉由這樣的正名運動,讓多數族群和少數族群省思互動應有的態度,學到尊重互諒的相處之道,如何將正名運動昇華,就靠「原住民」自己再思考再努力。

不論是極權或民主政府,不管是蓄意或無意,政治力的壓制干涉是弱勢語言加速消失的重要原因,東西方皆然。身在台灣的我們,除了批判主流文化的強勢蠻橫,更應該捫心問自己,我們為族群文化付出了多少,關於這一點,自己覺得很慚愧,雖然曾經用文字陸陸續續為族群的事務發言,畢竟用力不多,跟一群為鄒族語言文化熱心耕耘的人士相比,幾乎是繳了白卷。

語言承載著族群文化的延續流傳,說母語是族群認同的具體表現,自從離開家鄉到台南求學,大半歲月都是孤孤單單的遊走異鄉,甚少與同鄉結伴相處,除非自言自語或返鄉探親,說母語的機會少之又少,反之,由啟蒙教育開始,讀唐詩宋詞,讀史記,讀紅樓夢,讀老殘,讀余光中,一步一步走入主流語言的漩渦而難以自拔,和多數新生代一樣運用強勢語言溝通交談,思考語言從母語轉化成漢語,用漢字寫詩寫文章,心中經常浮現莫名的惶恐迷惑,如同現在執筆為鄒族語言的存亡發言,必須以中文書寫表達,處境的尷尬和矛盾,辛酸冷暖點滴在心頭,心裡關懷漸漸衰微的母語,卻不得不依賴漢語去闖蕩討生活,一種悲情的宿命,壓抑那些像我這樣的異鄉遊子,走到哪兒都必須承受。數十年行走他鄉,藉由行銷工作深入接觸台灣城鄉文化,對漢人文化生活有了更細膩的瞭解,「半個漢人,半個鄒族人」變成自己的寫照,彷彿心靈的撕裂人,在母體文化和強勢文化來回擺蕩,一路走來孤獨寂寞,閱讀和寫作是我最好的心情寄託,「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頗有無語問蒼天的苦悶和無助,後來想開了,覺得這樣的處境未必是壞事,生活在夾縫之間,反而讓自己有機會運用不同的視野去關懷思考自己的族群,並且以開放的心態來探索這個世界。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公佈全球六千多種語言中,大約有二千五百種瀕臨消失,甚至某些語言的使用者僅剩個位數,讀到這樣的研究報告,難免懷憂感傷,擔心噩夢終將發生在自己的族群語言,鄒族語言距離死亡還有多少時日,看看上述的數字,看看鄒族的現況,不悲觀也難,當一個族群讓自己的語言萎縮到最後變成資料庫裡的語音檔案,嗚呼哀哉,沒有靈魂的空殼罷了。

回顧或維護傳統之際,鄒族人必須擁有高瞻遠矚的胸襟,立足阿里山,放眼全世界,可以很激情很主觀的認同自己的族群,卻必須很冷靜很客觀的思考並且認清族群的處境,他山之石可以攻錯,拉長拉高時空觸角和視野,學習觀摩其他族群的文化,消化吸納別人的長處,滋養充沛自己的文化內涵。

身處高度往來交集的世界裡,一個族群如何能生生不息並且茁壯活躍,語言的保存和活化同樣重要,而且要同時進行,讓語言從不同的方向扎根茁壯,賦予語言長長久久的生命力,語言活化是一個比較少人探討的新議題,這個議題的範疇比保存語言更廣泛更複雜,幾乎包含文化各種探討面向,相當具有爭議性。

語言保存是對內單向的文化工作,具有時間壓力,慢一步就少一分成果,活化語言則是對內對外雙向交流,需要膽大心細和兼容並蓄的素養,鄒族語言的保存工作,藉由許多族人和中外人士的默默耕耘,過程困難重重,也無法立竿見影,經過園丁們長期辛勞的灌溉付出,已經嗅出園圃含苞待放的春天氣息,面對未來更艱難的路途,盡力保存語言之外,如何活化鄒族語言,應該是今後要關心和努力的方向,譬如外來語的吸收採用,一來填補鄒族現代詞彙的缺乏,二來學習相關知識技能,這是語言活化最直接的途徑,前提當然是不同文化的互動交流,這個過程對於鄒族及其他少數民族而言,始終處於被入侵被同化的弱勢角色,屬於不平等的文化交流,往往一個不小心,就會陷入亡滅的危險,分寸的拿揑,全靠自己的判斷和智慧。

祭典儀式的變與不變,一直是各界爭論的話題,傳統是什麼,正統是什麼,若從歷史長河的角度來看,所謂的傳統是不斷吸納和累積的成果,從來不會停滯不變,語言從萌芽形成到開花結果,道理也是如此,所謂的正統,其實是傳統文化蓬勃茁壯的劊子手和頑固自閉的藉口而已,這件事好像跟活化語言無關,事實並非如此,讓年輕一代唱一段「迎神曲」或「送神曲」就會明瞭其中的關係,唱出來和聽得懂是兩回事,以前曾經跟著長老苦練了大半年,一句一句模仿學習,唱了又唱,古語古調依然有唱沒懂,這種現象相當令人疑惑和感慨,為何鄒族古語如同沙漏般一粒一粒的消失在荒野草莽,新舊語言之間又如何衍生銜接,形同生生不息的生命體,鄒族古語的那些發音和那種腔調,唸誦起來很陌生很彆扭,和現代鄒族語言格格不入,新舊語言幾乎沒有重疊銜接的語彙,現代鄒族語言會不會就是鄒族古語的外來語,強勢語言浸蝕溶解弱勢語言,並且取而代之,綜觀歷史上不同族群融合的過程和結局,這種說法邏輯上雖有瑕疵,以保存及活化語言的眼光來看,這種看法仍然值得思索探究,聽不懂的古語是死語言,聽得懂的現代鄒族語言是活語言,她能活命多久,就看我們如何珍惜和愛護。

排拒或者吸納外來文化,留下來或者走出去,始終困惑著世世代代的鄒族子民,想要吸納外來文化,卻擔心自己的文化被稀釋同化,想走出去又怕迷失在花花世界裡。曾經和一位外地來的神父談到少數民族的未來出路,雙方的觀點南轅北轍,幾度論辯到面紅耳赤,關心鄒族語言的保存和活化是唯一的共同觀點,事後往來了十幾封書信,繼續討論相關議題,他提出一段悲慘又令人深思的歷史現象,主張少數民族必須強迫自己走出族群的框框,多跟外面的世界接觸交流,劃地自限只會加速族群沒落衰微,他舉出「黑奴貿易」這個讓歐美國家蒙羞的慘酷歷史來解釋自己的觀點,說幾百年來黑奴買賣不僅逼迫無數的非洲黑人離鄉背井,過著暗無天日的非人生活,也是基督教世界永遠無法抹去的惡劣罪行,忤逆神愛世人的崇高教義,然而歷史峰迴路轉,黑奴流落千山萬水的異鄉,經過不斷的奮鬥反抗,終於逐步獲得解放和自由,並且在各行各業嶄露頭角,黑暗痛苦的過去,幾百年後的一個翻身,黑奴貿易竟然成為現代歐美黑人的另類救贖。當時讀了神父的信函,立即回信反駁,認為黑奴歷史不能和少數民族的問題相提並論,大概是回信太激動太無禮,從此和神父斷了音訊,但是神父的觀點卻為我開啟了不同於傳統主流的族群意識,學會用廣角鏡去審視族群問題,思索鄒族延續文化命脈的各種途徑,留下來或者走出去,幾千年的人類史蘊藏著許多可以借鏡的智慧,多少民族興盛衰亡,多少民族分崩離散,多少民族融合同化,紛紛擾擾幾千年,人類歷史依然往前邁進,甩開腳步蹣跚又頑固無知的族群,改變是最好的救贖,留下來或者走出去,這是選擇題,不是是非題,若是走到了天涯海角,只要記住自己的根源在何處,何必緊抓著細微末節的傳統事物而原地踏步呢。



( 心情隨筆雜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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