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萱

2018年1月

難得休假的李昭萱久違睡到自然醒。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有睡好的關係，李昭萱看到早晨的陽光覺得特別有活力。

她果然如嘉誠所說和太陽特別合得來。

一早的美好心情為今天帶來最好的開端。她隨意梳了慵懶的髮型，用手機點出音樂後便走進廚房做早餐。簡單的土司夾蛋再為自己泡一杯熱咖啡，舒服自在的愜意上午就賴在那柔軟的沙發裡，翻閱書本、打打文字。

李昭萱自打出社會以來，從沒那麼自由自在過。

難得的假日，除了晚上和嘉誠約好，今天整個白天都是她自己的，想到這裡，她不自覺的笑出來。

正當她沉浸在自己製造出來的小世界裡，手機的音樂忽然被打斷，取而代之的是來電鈴聲。

李昭萱很快看了來電，迅速接起電話。

「喂，媽？」

「妳今天不是放假嗎？回家拿點吃的回去。」

「不用啦，我這裡有吃的。」

「妳不拿走蘋果放在冰箱也會壞掉，記得來拿。」

「好吧，我下午過去拿。」

短短幾秒的通話，決定了李昭萱下午的行程。不過李昭萱雖從家中搬出來，但台北便捷的交通，回家也不用花上太多時間。

因此李昭萱也沒太在意的答應了。

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捷運轉公車。李昭萱一下車便熟門熟路的走進自家公寓，不久李家兩老就在家中看見自己的女兒踏入大門。

見到父母的李昭萱腦裡閃過了吵架的情形，記得當時好像再不往來的氣勢，此刻就像被那冷凝的空氣壓過整片空間，尷尬的氛圍讓人難以呼吸。

似乎深有同感的媽媽隨即打破沉默，假裝什麼都沒發生的發了聲。

「回來啦…」

「恩…」

「都回來了就留下來吃飯吧。」

「喔。」

相比母親的「自然」，一旁的父親安靜的像座雕像。母親以菜不夠需要出門為由去房間拿錢包，留下不發一語的父女倆。

李昭萱坐在自己的父親旁邊，兩人間只有電視的喧鬧。受不了氣氛的她，只好挑了客廳的桌上，看有沒有東西可以轉移注意力。

李昭萱翻閱著報紙，選擇自己最喜歡的藝文版面很快進入文字世界的李昭萱詳細閱讀，入迷的時候，一封信件從報紙裡掉出來。

她順勢撿起，看見上頭列印的名字是爸爸的，信件已被拆封，只是不曉得為何放在這裡。

李昭萱看了一眼視線正在電視上的父親，隨即悄悄地打開，裡面幾個字便這樣落入她的眼睛。

榮德醫院費用繳款通知書。

「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

李昭萱不敢置信的算著通知書內的數字，忍住泛紅的眼睛看著父親受傷的雙腳隨即了解。

不被發現的，昭萱小心的將通知書藏回報紙內，假借廁所離開，門一關上眼淚便直接滴落。

李昭萱頭一次知道自己選擇的行業並不能滿足現實生活，即便她嘗試著省吃儉用，也償還不了鉅額的醫藥費。

她的經濟本就不寬裕，加上台北的房租，每個月可以省下一點錢就已經是奇蹟。她承認日子辛苦，但她堅信著，只要好好堅持自己喜歡的事物，努力的往前走，總一天，可以開花結果。

可偏偏天真的想法抵不過現實。

她需要錢，現在的夢想無法滿足她。

2018年12月

叮咚！叮咚！叮咚！

焦急的電鈴聲讓李昭萱停下動作，如同乾枯魁儡，她站著不動，無變化的表情正傾聽著。

她不在意是誰，而是觀察著對方是否離開。

叮咚！叮咚！叮咚！

咚咚咚！咚咚咚！

外頭的傢伙顯然比李昭萱想的還要死纏爛打，不斷被敲打的大門，讓不動的李昭萱移動了眼球。

「昭萱！是我！妳在吧？」

李昭萱慢慢轉動脖子，緩慢再緩慢，彷彿已經生鏽的金屬，一刻一刻的轉。

她的眼睛撐大，仍舊沒有出聲。

「李昭萱！我是舒婷！開門！」

林舒婷不斷在外面敲著門，一時半刻沒有離開的打算。

原本動作都十分緩慢的李昭萱，啟動一般忽然向前跑，來到門前，耳朵緊貼著。

「昭萱，我回來了，我來看妳了。妳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我回來了，開門！」

「舒…婷…」

林舒婷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著急的把自己的耳朵貼在門扉上，不斷大喊。

「昭萱！是我！我是舒婷。開門好嗎？」

「舒婷…」

林舒婷連隔著門都可以聽出她沙啞的嗓音，和記憶裡的李昭萱完全是不同人。她聽聞朋友出事，好不容易等學期結束飛回國，一下飛機便趕到這裡，完全沒有料到當年那個可人的李昭萱，已經面目全非。

「我回來了，告訴我妳怎麼了？好不好？」

林舒婷聽見一陣沉默，不安的換了另外一隻耳朵，手又拍了拍門扉。

「昭萱…」

「舒婷…我…失敗了…」

 2018年3月

「我真的受不了！」

張嘉誠站在河岸邊，看著聲淚俱下的李昭萱。兩人隔著一段距離，在夕陽之中僵持著。

「我需要賺錢！這就只是一份工作。」

「但這份工作讓妳在網路上跟別的男人聊天！誰可以接受？」

「嘉誠，我真的沒有和別人亂來，就只是用文字和對話療癒對方而已。」

「療癒？你們的療癒是有界線的嗎？又或者說只要對方給妳多少錢，無論是什麼妳都要『療癒』他們？」

李昭萱哭著走到張嘉誠面前，含情脈脈地握住他的手，懇求道。

「我自己有分寸，我不會作超過的事情的，你要相信我。」

張嘉誠輕輕摟住李昭萱的腰，靠向自己，溫和的說著。

「昭萱，換份工作吧！你們公司不也打算培養其他直播人員了嗎？在影像上露臉不是妳的本性。」

「嘉誠，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我原本也覺得自己不適合。可是真正接了這份工作，我發現自己可以企劃自己的影像，也可以由我親口表達出來，看著下面得到安慰或療癒的留言，我覺得自己很快樂。」

 張嘉誠不可置信的推離李昭萱，神情受傷的指著她。

「但我不快樂！你懂別人知道自己的女友是直播主的心情嗎？即便妳跟其他人不一樣，他們還是用同樣的角度看妳，這種異樣眼光為什麼我要承受呢？」

「嘉誠…」

「妳變了，李昭萱。」

她看著張嘉誠一言一句的痛惡，在他說出那一句「妳變了」的瞬間，李昭萱忽然也不認識眼前的張嘉誠。

「今天就這樣吧！我和工作，我希望妳選擇一個。」

李昭萱站在緩緩下沉的夕陽中，見到面容逐漸模糊的張嘉誠，曾經想到便會開心的臉孔，竟一瞬間換成了一張鉅額的醫療費催繳單。

她逼自己站在原地回想著過去的張嘉誠，熟悉的笑容及味道綻放在回憶裡，可沒多久的時間，全都變成了一張張的催繳單。

一張一張，彷彿落葉，落在眼前。

那些催繳單是她的責任，夢想成真解救了那時的困境，她覺得自己足夠幸運，還能夠擁有許多，卻沒想到，一直以來，代價從未付清。

「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張嘉誠，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

「所以呢？決定是什麼，親口告訴我。」

在面前的張嘉誠早已是一片黑影，相隔的距離讓李昭萱沒有足夠的依戀。她就這麼盯著眼前的人影，一語不發，一段時間以後，輕嘆，轉身。

 不遠處的草叢旁，喀擦喀擦的快門聲沒有間斷，敲響了李昭萱的墮落鐘聲。

 2018年8月

和張嘉誠分手的李昭萱比想像中有活力，她發現自己不是一個人的時候，仍舊笑臉迎人，但夜深人靜，張嘉誠變成一片黑影的臉蛋總會躍入腦中。

忙碌的工作充分壓過平時的悲傷，剛開始還會默默地流淚，到了現在，想起張嘉誠，李昭萱除了心痛，不會有其他的反應。

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如常。

她專心和導演討論未來的專題和走向，拿著平時寫作留下的筆記，思忖著哪些用的上。

忽然，一名看似新人的女子走進會議室。

「Snow，這是新來的企劃，叫思思。」

 李昭萱向她點個頭，發現這名叫思思新人有幾分容貌，內心不自覺警惕起來。

「她就是那個叫我挑戰大胃王的企劃嗎？」

「痾…沒錯，但妳不是回絕了嗎？」

「那為什麼已經被我回絕的企劃你還要讓她進來？」

「思思當時不知道，其實她能力很不錯。」

 「不知道？她有作過田調嗎？」

一旁叫思思的新人看見一時啞口無言的導演，馬上跳出來幫忙解圍，急忙說道。

「Snow，我當時搞不清楚狀況請妳不要見怪，我這次有帶更好的想法過來。」

 「更好的？妳是說跳傘、潛水還是大地遊戲？妳覺得這是我的風格嗎？」

 兩三下便無法回口的新人，導演識趣地請她離開，隨即在會議桌上，小心翼翼的開口。

「Snow，妳現在是我們平台最資深也最具有人氣的播主，可是如果主題不改變，是很難維持觀眾的。」

 「所以叫我去參加大胃王嗎？」

 李昭萱完全沒有給導演說話的機會，只是拿起自己的包包，快速地走出會議室。

2018年9月

剛直播完的李昭萱習慣到自家附近超商喝一杯，狀況不好時甚至乾脆醉倒在裡面。

不過今天精神不錯，直播的過程中有人不斷向她提問，對於能夠諮商到對方的糾結，李昭萱認為比得到獎賞還要開心。

頂著濃妝走在夜裡，一身皮衣短裙，率性模樣早和當初的李昭萱相差甚遠。過去親和的形象已被那冷魅的氣息覆蓋。

現在的李昭萱，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獨自望著那片星空。

步在回家的路上，有些微醺的她慢慢前進，享受個人空間的同時，特意繞到附近的公園漫無目的散步，可背後的聲響逐漸讓她清醒過來。

身後多出一個腳步聲，無論李昭萱走到哪裡都沒有走遠。她不敢往後看，只是加快腳步離開公園，回去的路途上利用轉彎處的鏡子明顯看到一名男子的身影。嚇的李昭萱當場拔腿狂奔。

奔跑的過程中，她就是甩不掉那個腳步聲，而且它還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當李昭萱感覺到它快碰觸自己的那一刻，急忙從包包中掏出雨傘，發瘋似的狂揮。

「呵呵。」

 笑聲中斷了她的行為，一名詭異的男子站在面前盡是傻笑著。

「妳還真的跟直播中一樣可愛耶。」

「什麼？」

 「我是妳的粉絲，別緊張。」

 「你要幹嘛？」

 「追星，呵呵。」

 男子完全忽視了李昭萱手裡的武器，拿著手機靠過來。

 「你要幹嘛？再過來我就報警！」

 「這是妳，對不對？」

李昭萱緊戒的看著他的手機，裡面一張張偷拍的視角，全部都是她和張嘉誠分手當天的畫面。

 「你偷拍！」

「我偷拍？妳怎麼不說自己說謊呢？有男朋友的人當什麼直播主，根本就是欺騙！欺騙！欺騙！」

說那時遲那時快，男子一上來就撥掉李昭萱手裡的雨傘，很快的一個巴掌落在她的臉上。

就像要洩憤一樣，男子對她一陣毒打，而且嘴裡不斷咒罵著，說她是淫婦、妓女，甚至更汙穢的字眼。

李昭萱只能尖叫，不斷大聲呼救，昏迷之際，她聽見其他人大聲喝斥的聲音，才放心的暈過去。

 2018年10月

李昭萱被攻擊的事件很快就在直播界傳開，連帶她曾經和張嘉誠的過往也隨之被翻出來。

重傷住院的期間，她每日看著下降的訂閱人數，也看見那些藉由自己事件直播真理的影像，甚至連早已沒見過面的福妻也特別幫雪萱開了一個專題，影射自己靠著知性文青的形象拉攏有權力的人上位，不然當初她自己離開以後，不可能馬上靠一己之力無縫接軌。

過程說的抑揚頓挫、振振有詞，甚至到了緊要關頭聲淚俱下，李昭萱經營的雪萱形象，就在各方外界的一面之詞中，毀的體無完膚。

 從畢業到現在，過去就如同曇花一現，一個晚上她便被打回原形，甚至掉下更黑的深淵。

基本上，除了剛開始的震驚、憤怒。很快心死的李昭萱都只是呆愣，就連自己的父母趕到醫院，接受父親的一巴掌，她也只是呆愣。

李昭萱不發一語、不回覆父親的任何質問，因為對於她而言，一切都崩塌了。

她不明白這一路的苦苦追求，究竟所剩幾何？

所有的東西她都無法留住。

為了夢想而犧牲、為了錢財而犧牲、為了事業而犧牲、為了穩固而犧牲。

犧牲犧牲犧牲，她早一無所有。

她，一無所有。

 當她出院回到家中，關起門的瞬間，她也再也不想擁有。

 2018年12月

「舒婷…我…失敗了…我不想出去！我不敢出去！」

 「昭萱，妳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我沒做錯事嗎？」

「妳只是，遺忘妳自己。」

 「自己…」

 林舒婷慢慢地坐在地板上，清楚的對著門扉裡的李昭萱說道。

「妳記不記得，大學時候妳寫過一句話『道路很長，容易迷網』。」

「所以我迷惘的無可救藥。」

「不是，妳只是忘記了心中的星。還記得嗎？那顆星。」

「心中的星…」

「那首詩，妳第一次直播時說的那首詩，忘了嗎？妳就只是一個遇到迷霧迷失方向的扁舟罷了。」

李昭萱椅在門扉上，看著遭亂不堪的周圍。

「詩…全都是騙人的。」

林舒婷聽見另一頭的失落，慢慢望著鐵門，小心翼翼的唸道。

「一片靛藍的夜空之海，存在浩瀚的夢想星辰，我們總是仰望。在陸地駕駛一葉扁舟載浮載沉，路過的人問我將去何方，我說…」

便隨著林舒婷的聲音，李昭萱的腦裡浮現了當初創作文字的快樂，還有被人認可的記憶。

舒婷的一字一句就像一顆顆星星，慢慢飄浮進她的思考裡，照亮了黑暗的角落，看到了李昭萱早已遺忘的美好過去。

 「跟著心裡的星，筆直向前…」

 最後，李昭萱緩緩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