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鄉稻谷開鐮收割后,從田野到場院,稻谷和稻草分離后,東鄉竹器中的巨無霸就閃亮登場了,東鄉人稱它為“窩jù”,也叫“窩席”,這是一種用竹篾編織囤糧食的裝備,柔軟而綿長。尋常老屋一隅,從平地起,一圈一圈地,螺旋式地向上包裹著,卷著,稻谷有多少,“窩jù”就疊多高。 如同江南各處一樣,東鄉人家的家前屋后,總會有一些或森森或疏淡的竹林。一池水塘,幾片竹林,青色掩映下,幾處農舍,伴著雞鳴狗吠,頓時有了幾分詩意。東鄉人的生活須臾離不開竹器。小到主婦們盛放針頭線腦的針線籩、吃飯的竹筷、舀水的端子、撈面的抄子、洗涮的鍋刷、蒸飯的飯擱、淘米的米籮、蒸包子的蒸籠,大到竹殼的水瓶、掃地的掃把、竹制的禮物提盒、擺放廚具的碗櫥、關押雞鴨的罩子、晾曬衣服的竹竿、登樓的梯子。坐著的,是竹凳、竹椅。墊著的,是竹枕、竹席。躺著的,是竹床、竹榻。 生產活動更是。東鄉人的鐮刀、鋤頭、釘耙、撬掀,或把手,或插銷,或旋子,幾乎每件農具都由竹竿或竹屑幫襯著。收割季節,東鄉人會扛著扁擔、笆斗、籮筐、簸箕,或抬,或挑,或搭,總有竹器的身影。曬谷的時候,更是竹器大會戰,爪耙(讀zào bè ),連枷(讀 ɡài),篩子,籮筐,還有籩子。籩子有大有小,小的,一人端著,旋轉。大的,得兩人牽著,順著風向,不停地顛簸著。漸漸地,隨著鄉人的手起手落,干凈的稻谷、麥子、黃豆,進屋入囤。 有過東鄉童年生活經歷的孩子,都和竹籃有過親密接觸。放學了,家家豬圈羊圈牛圈里,嗷嗷待喂的牲畜們在眼巴巴等著。進門,扔了書包,掀鍋,扒拉幾口剩飯,出門。背著的,是草籃;挎著的,是菜籃。通常,主角是女孩。籃子的大,和女孩的年齡、個頭極不相稱。溝坎,山腳,路邊,認真地尋著,剮割著,漸漸地,籃子里便有了分量。男孩們則調皮些,提籃,約約伙伙,直奔河邊,隔河砸磚大戰。等到夜幕降臨,草沒割到,籃子里用樹棍搭個“qià子窠”,表面松松地搭上一層薄草,乘家長不注意,迅速地倒進豬槽交差。 竹器得有專人來做。做這行手藝的東鄉人叫“篾匠”。小林曾是東鄉很有名氣的篾匠,他中等身材,長一雙粗壯大手,整天忙個不停,剖竹子、剖篾片、編竹器,循環往復。通常,每到一村,小林就會在熟悉的鄉人家停留幾天。村上人會相跟著找來,有修舊的,有新做的。稍有空閑,小林會坐在竹椅上抽支便宜的煙。他手藝好,人也和氣,不挑不撿,很受鄉人喜歡。跟他做伴的,是一套祖傳的竹器工具,鋸子、鑿子、刨子、剪子、鉗子、刮刀、砂紙等。或粗、或細的竹子,伴著篾刀左右進退,篾片一條一縷地剖出,仿佛通了靈性似的,縱橫交替,一只竹籃,一條席子,盎然地鮮活著。碰上他高興,倘若主家有哭鬧的孩子,他還會用下腳料隨手編出一只螞蚱,一只蟈蟈籠,逗得孩子們開心大笑。此時,小林粗糲的臉上也會漾出孩子般的笑,干凈,清朗。 早年,盛夏酷熱,竹園成了鄉人天然的空調。白天,竹園深處,主婦們或端著碗筷,或縫著舊衣衫,閑嘮著家常。孩子們跳著皮筋,追逐著。在孩子的嬉鬧聲中,主婦們沉沉地睡去。竹園外圍,男人們抽著煙,打著盹。突然,循著孩子的尖叫,一條“竹葉青蛇”正頭昂著,身體軟軟地掛著,蛇信子伸著。納涼人一哄而散。晚上,滿天星斗,在竹園邊的場院里,天井里,悠閑地躺在竹床上。孩子們枕著細竹枕,數滿天星星。渴了,母親會拿來竹殼水瓶續水,手上搖著竹扇。 很快,塑料制品的風起云涌,曾經很有市場的竹器行業在現代工業洪流的挾裹中,漸漸地淡出人們的視野。 但東鄉人對竹器的情結卻揮之不去。東鄉人喜歡竹器,親近竹器,依賴竹器。從“鍋刷”到“馬桶刷”;從出生時候晾曬尿布衣衫的“萬把鉤”、孩童坐的“竹車”,到死亡時候,長子長孫扛的“竹幡”。 竹器陪伴了東鄉人一生,不離不棄。如今,住進高樓里的東鄉人已經沒有地方擺放他們的竹器,但那些承載記憶的竹器小用具還是被精心地保留著。在我家老屋的閣樓上,爺爺工作時的竹器提包還在。奶奶盛放衣服的竹箱也在。直到今天,我耄耋父母包餛飩或餃子的時候,擺放的依舊是竹篩子,還有盛米的小簸箕,夏天的竹席,都在。我自家的閣樓上,坐過我們三兄妹,坐過我們家侄女輩,坐過哥姐家外孫輩的“竹車”,被我寶貝似的珍藏著。 竹器最精妙處,便是任你怎樣編織,也不損自然之色,不添雜物掩其綠色。此去經年,當一件件帶著主人余溫的竹器老去,依然不失其清幽的本色。東鄉的竹,如同東鄉人一樣,家前屋后,隨處可見。材質粗鄙,但虛心空靈。生不擇時,長不擇地,但凡存活,便懷一顆歡喜心,潑辣辣地生長著。 >>>更多美文:美文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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