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山的那一邊

他終身未娶，六十幾年來一直是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怎麼說呢？自從小時候一場車禍，大卡車碾過右腿，爾後的人生灰白摻雜著暗紫，嫂子的冷言冷語已然成了每天附餐贈品，「不事生產，死坐活吃，您祖媽早晚會被吃垮！」

　「有本事就出去討賺，別老賴在餐桌前等三餐！」

　「養一條狗都還會看門搖尾巴！伺你了然！」

　阿坤知道自己是家裡的閒人，每天混吃等死。衝著哥哥對他的好，嫂子如劍橫劈，句句直刺心臟，難忍能忍，他還是全數吞了下來！

　說實話，若不是嫂子幹練有餘，能裡能外，憑憨厚有餘、聰明不足的哥哥，這個家要能維持優渥水平的生活確實有困難！

　嫂子也只有國中畢業學歷，但是房地產仲介卻做得有聲有色！

　嫂子還能洞燭機先，得知哪些地段土地重劃後看準可以地價可以大翻身，因此向銀行貸款，不讓鬚眉的炒起房地產，一買一賣，轉手之間獲利驚人！

　阿坤每每如此懷想：「投錯胎了！這婆娘！若是男兒身，成就當不止如此呢！」

　有一好就沒兩好，能幹的女人嘴巴也常是得理不饒人的。屬於男人的尊嚴就這麼被踐踏，與其責怪他人，不如平心靜氣檢討自己，說能力阿坤不是沒有，但總由不得職場裡老老少少冷嘲熱諷。折衝幾回之後，自覺非伶牙利齒，寧可回家吃老米飯，至多也只落得嫂子一人叨唸，不必看盡一幫雜碎嘴臉！罵人雜碎，猛地才發現自己原來還是心裡有氣。是呀！人非聖
賢，怎能全然如如不動？今天嫂子不知是否外頭受了氣吃了虧？

　總說火藥味十足，大有火燒連環船的味道！嫂子是女人，好男不與女鬥，其實嫂子除了嘴巴不饒人以外，是標準的刀子口豆腐心，好人一枚！其實嫂子手插腰罵起他這個小叔，模樣兒還真嬌蠻！阿坤的生命裡從來沒有女人，老媽在他三歲時就去蘇州賣鴨蛋，住在山裡，方圓十里內沒人煙，哪來女朋友？二十幾歲時下山進城工作了半年多算是這輩子唯一的工作經驗，但也乏善可陳！何況車禍之後更是足不出戶，嫂子便是他這半輩子以來接觸唯一的異性了！

　所謂「富在深山有遠親」，嫂子娘家那邊不時有親戚來訪，嫂子總嫌山裡不方便，吵著要在城裡置產定居，哥哥不置可否，畢竟經濟大權在嫂子身上！加上姪兒們就學，地利之便，嫂子多年前在離孩子學校不遠處的國光街買了一層公寓，方便照應！

於是山上山下來來去去，於是越來越多日子落得家中餐桌上只剩阿坤與哥哥相看兩不厭。一天家中來了稀客，是喊他叔公的一位晚輩尋親而來！

　見到這景況，開口邀阿坤要不要到西部走走？

　這該不是夢吧？

阿坤想！他這輩子還沒到過西部，堪稱自己是躲在山裡的老猴，什麼世面也沒見過！出遠門，最樂的莫過於嫂子，至少十天八天不用煩惱張羅他的吃穿，樂得好似放假一般。而對阿坤來說，才真是興奮莫名呢，姪子輩的親戚二話不說用休旅車將人載送過來，翻山越嶺頭一遭走中橫，眼珠子瞪得好大，這大好山水大餐他可是第一回品賞，也顧不得舟車勞頓，一路
指指點點，像極了小朋友出門遠足！說愚蠢也不得不承認，來到西部，第一句話居然是：「西部的人原來跟我們東部一樣啊！」

　這是甚麼話？

　晚輩不知如何做答：「難不成西部人就成了外太空人？」

　生活閉塞至此，晚輩都以為阿坤是山頂洞人了。日本料理店的一頓美食吃得阿坤舌頭差點沒捲進去，粗茶淡飯數十載，總是告訴自己不過就是騙得肚子溫飽，飲食由著嫂子打理，什麼也不敢多說！這一餐眼界大開，原來世界上真有這麼好吃的美食料理呢！

　阿坤是敬重嫂子及哥哥的，只除了嫂子上回責備他：「從來不會臉紅啊？白吃了這麼些年！」

這番話重重傷了阿坤，好歹房子也是父母留下來的，好歹哥哥也有上山工作，他也可以說是被哥哥豢養的，哪兒全是嫂子的功勞？自從他老來病痛越來越多，就醫次數頻繁致使開銷增加，嫂子半有意無意開始下逐客令，他越來越不自在，寄人籬下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他弄不懂為何之前這麼長一段日子嫂子肯包容，而現在卻不容？

思前想後，他終於想通了，是緣於有一次一位遠親當著哥哥面前說了這麼一段話：「可惜啊！這麼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哥哥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阿坤千不該萬不該插了一句：「難不成誰還肖想阿嫂啊？」

剛說完就深覺不妥，但說出去的話宛如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呀！是這句話得罪了嫂子，這婆娘卯起勁兒就想將他發落邊疆。他還回得去嗎？就說飯可以多吃，話不能胡亂說！嫂子一定怨死他了！可該死的是他呀！

晚輩在客房發現阿坤沒了鼻息的剎那，嚇得不知所措！客房桌上一張紙條歪斜蒼白的寫著：「我回不去了，也不回去了。感謝你們的善意，招待我吃住。這幾天是我這輩子以來最快樂的時光。」

2013/7/ 台灣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