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藍天

兩眼炯炯有神如鷹，一副動澈世情，桀驁不馴的模樣。台生搔著頭，兩天沒刮的鬍子硬挺挺地頗為刺人，用手去摸，尖銳地扎入手心，意識清晰深刻。他想起自己這大半輩子，活生生就是一齣戲，比戲棚上演出的還精彩。父親是三十八年跟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的軍人，談起母親，一絲陰霾掠過額頭，母親是人家的養女，有著原住民血統，生身父母不詳，所以台生開玩笑說自己的戶籍所在地應該是台灣海峽，語氣中充滿揶揄與無奈，那是無從追溯的難堪與憂鬱。

國中畢業，考上師專。家徒四壁的父親認為讀師專賺不了大錢，阻撓台生前往就讀。一念之差，改寫了他後半輩子命運，之後的顛簸坎坷還真不是三言兩語能道盡。不敢怪罪命運，卻是後來在山窮水盡時無語問蒼天，為何老天要這樣戲弄他？眼神黯淡了下來，目光拋得好遠好遠，台生說起高中畢業要投考大學時，連報名費都沒著落，還是父親偷偷跟一個妓女商借。當年經濟狀況一直處於紅燈狀態的家境讓台生警覺到：「那我大學若沒考上國立，私立學校學費是天文數字，豈不壓垮父親？」思及此，二話不說，第二天一早便去找教務主任要回報名費，儘管主任費盡口舌遊說，台生吃了秤鉈鐵了心，堅持去考軍校（當年軍校不需報名費）。 

父親以一介老兵身份退伍，無以營生，動起腦筋開了茶室。台生說起這一段過往，內心仍是十分糾結，他嘆口氣說或許是賺取不正當的錢財，以致於錢來得急也去得快。「那是損陰德的事啊！」他斬釘截鐵下結論。大夥兒問為何有此一說？因為後來婚姻不順，甚至走頭無路，原本擁有的三棟房子也不得不變賣，連讓老邁父母棲身之處都沒有，如今想起來真是悔恨交加。話說父親一窮二白，成天思索著如何從貧窮的牢籠裡掙脫，做了義無反顧的決定││開茶室。當年的茶室，熟門熟路者一聽都知道是妓女戶。旗下養一群女人鶯鶯燕燕以皮肉換取金錢。老鴇是大家耳熟能詳的稱呼。當然也曾面臨警察臨檢，木門砰砰作響，落荒而逃作鳥獸散的窘境。老邁的父親看見兒子立志要投考軍校，倒是沒多說一句，好歹從軍是報國，有政府栽培，畢業後就業也不成問題。如意算盤就這麼敲定，一幅美好願景現前，想起自己也曾出生入死於戰場上，苟活著一條性命至今也算福大命大了。人生如寄，年少的兒子倒也開始懂得替父母著想了，嚮往軍旅，源自於內心的悲愴，這孩子試著伸出觸角去體驗生活，算是務實而肯吃苦呀。父子各懷心事，相對無語，夜裡的對談至此拍案定局，漫天星斗是見證，彷彿預見了來日的和煦。 

中正預校畢業後，台生老實地報效國家十幾年，卻靜極思動，三十幾歲正值壯年，毅然絕然離開軍校，摩拳擦掌準備自己創業。脫離社會好大一段時日，從事什麼好呢？因緣際會認識了一位小他九歲的女孩子，女孩子在愛與喜歡還糾纏不清的情況下，淹沒在家人反對聲浪下。如慕如訴，女孩轉而介紹另一位姑娘給台生。原本感情重挫的台生，生活中因著這個女孩的闖入又起了變化。應該說有些替代及彌補意味，居然談著說著，無話不聊。適婚年齡，男未婚女未嫁，相看也兩不厭，對了眼也就順理成章結成連理。那裡知道，未曾深入瞭解對方潛藏著火山爆發危機，埋下不可收拾的導火線。太太從事保險事業，丈母娘為了升遷及業績，在並未告知取得允許的情況下，私下幫台生保了七份保單。問題是他哪來那麼多錢按月繳款啊？先是爭吵，後來太太藉故說不然辦理假離婚，要不連她的薪水都會被扣。之後太太又動了房子腦筋，拿去抵押貸款，有些個像五鬼搬運法一樣，最後下場是房子要被查封，而假離婚其實是假戲真作，就這樣彷彿遇上金光黨，幾年之內，台生失去婚姻，沒了房子，成了名副其實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有時真過不下去，去找同學賴著吃一餐，一餐抵兩餐，一天也就過去了。宛如無主的一縷幽魂，此刻的台生生活茫茫然，渾渾噩噩，前進不得，後退無路。 


如是狼狽，簡直與街友沒兩樣了。台生有一天望著滿臉鬍渣的自己，「真的無路可走了嗎？」人可以失志，但不能失去目標。在軍中，他培養了一個嗜好││下圍棋。幾乎只要有比賽，無人能敵。「何不從教圍棋做起？」招生告示一貼出立刻有反應。台生振作起來，重新把自己打理乾淨，一個家長先提供場地，逐漸比賽有了成果打出知名度，原來場地容不下日益增多的學生人數，不得不另外租場地。白天教圍棋，晚上就睡在圍棋教室。台生從沒想過，因為學習圍棋，興趣盎然，有一天居然可以靠此吃飯。教出口碑，學生屢得大獎讓台生聲名遠播，學生中有些興趣盎然但家境清寒，台生也酌收微薄束脩，便開啟指導之門。 


所謂「天助自助」，現任太太是客家女孩，十分吃苦。在遇人不淑另一半棄家庭於不顧後，慨然扛起兩個孩子的教養責任，沒有半毛贍養費。兩個人都是在圍城裡摔了好大一跤，人也有年紀，其實對是否再婚也都頗猶豫。終究，因為疼惜彼此，所以願意攜手前行。兩個孩子雖非親生，但自己原本也沒生養，所以視如己出。當孩子喊一聲「爸爸」讓台生發誓要好好善待及栽培他們，希望原本的缺憾能有所彌補。勤勞的太太除了幫人帶小孩，還申請當寄養家庭，關照缺乏家庭溫暖的孩子，一方面也增加收入。不向命運低頭，兩人同心協力開創新局面。除了教圍棋，少子化之後台生也去教練場當教練，多少貼補一下家用。「我還真原本好好一副牌被我打壞了。」指的是沒去唸師專，「不然今天也不用這麼辛苦。」「但一如圍棋，我最後還是扳回來了。」說起第二段婚姻喜宴，口袋裡其實阮囊羞澀，卻還在花蓮統帥飯店席開三十桌，風光地宴請親友，出席者八成都是學生及家長。人生，哪裡算得？算不得呀！「就算過河卒子也要奮力向前。」半百年紀的台生眉宇間盡是昂揚英氣：「老實生活，再怎麼吃苦都無所謂，因為老天後半輩子待我不薄。」說的是娶妻取德，現在的老婆是他生命中的貴人。踏實婚姻路，台生前面一片康莊大道，堅穩是人生。※

 2015-12-14更生日報

備註: 意外 得知 今年 幾個月前 大腸癌過世了。 啊。 人生， 如何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