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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3/02 21:18:59瀏覽960|回應1|推薦6 | |
你為什麼不問 我的名字? 她走後,我強忍住淚水,不給她回信,只要回信,那纏綿的愛戀會自然滲溢出來,就一定會妨礙她的人生…… 【楚戈】 1 那天在「清溪石上流」的人間秘境,她把自己袒露在樹叢漏下的陽光中草浪深掩深谷中的濕地,因成年累月都隱藏在雲霧深處,從未感受過陽光的溫煦愛撫。 急湍的清流奔向它的前途,她傾聽著它們爭先恐後高唱生命的進行曲調。 仰望著葉隙無雲無霧、潔淨遙遠的青空。 幽幽的,幾近自言自語,並不看也躺在另一古老的岩石上的我一眼,喃喃的問:
「星老師,你為什麼不問我的名字?」 一向承認所有的女生都比男人聰明,但今天幾乎嚇了一大跳,第一天相識她就告訴了我她的名字,幾個月來我們由陌生成了人間的情侶,通了無數次電話,電話中一聽聲音,就熟悉得像前生的家人。她打電話來,有話直說,從不叫我的名字,我也是只說要說的,彼此都像老夫妻一般沒呼喚名字的必要。 我們形影不離,人間好像只有彼此,世界上的別人好像是局外的影子,真實只存在我們彼此之間而已。 怎麼可能,她的直覺嗎?有非凡的智慧嗎?怎知我忘了如膠似漆、融為一體的她的名字? 二人好到不分彼此了,健忘的我,好意思再「請問芳名嗎」?以為有機會看她的身分證,以為她不會覺察我忘了名字這一代號。兩人已一體了,還用得著問自己是誰嗎? 2 我們相識,是因為那幾年我從不坐公車,為了節省時間,我都是坐計程車代步。 一天在外雙溪,久等一部計程車也沒有,剛好公車來了,我快步趕上了,想到士林再下車叫車,哪知第一站就上來一位清秀的戴近視眼鏡的女孩。她深度的近視眼鏡,使清秀的她很像一位書呆子。 就這樣使我多看了她一眼。
我們都是站票,她輕輕問,「你是不是星老師?」「是的,」我帶著好奇的問:「我們見過嗎?」「沒有,」她笑著說:「大二時,正高興下學期可以作你學生了,哪知升了大三,你從那年便辭職不教了,害我空喜歡一場。」 我想,楊英風、管執中二位老友聽過我演講,都說很精彩,英風兄還說過「你真應該有三位助手……」的話。「中國美術史」的上古部分,我的研究心得恐怕在這一行是別人聞所未聞的罷! 「我不喜歡教書,」我笑一笑的說:「像妳這樣願意作我學生的人並不是很多,現在美術系的學生,目的都是畫畫,好像美術史懂不懂並沒有什麼關係,我覺得教書是浪費時間。」 「星老師說得對,現在同學都不怎麼用功。」 我正處在沒女友、獨身的階級,老毛病又犯了,反正她又不是我班上的學生。有事實可查的是,一生中從不和自己班上的女孩子有任何感情上的糾紛。「文化」美女最多,我都視同晚輩,就是她們主動,我都無動於衷,一生堅持此一原則,從未逾越分寸,朋友開玩笑說我「盜亦有道」。 老毛病是,我碰到對脾味的女生,難免會試探,既不是班上學生,我匆忙中碰碰運氣:「下一站我要下車了,要趕和國外回來的朋友見面,問你一件事,這星期六下午,我有事去白沙灣,北海岸的風景很好,有空的話你一起去郊遊。九點在士林車站旁咖啡座見面,等你到兩點,你不來便表示沒空。」 我們就這樣變成了好朋友。她很合我的個性,交往期間,從沒有想世事,像是在「天長地久」的途中行進似的。她純樸依人的美德,很合我糊裡糊塗,大而化之的個性。她家人不在時,也去過她士林的家,我們親密的感情,比夫婦更夫妻。我也沒有意識過還會愛上別人,和她交往期間,對別的新認識的女生,從未產生過向女權試探那「一寸的空間」,以便考慮是否「進尺」,她的現代藝術品味,從無炫才的毛病,新美學只是她的本性,不是拿來亂蓋的。個性相投,使我有空就想在一起,彼此從不刻意黏在一起。彼此有空,就順理成章把大自然隱秘的山谷,視同前世的小巢,眾神都微笑的在四周祝福。 這幸福的日子,毫無顧忌自由自在的愛戀,被一個欣喜的消息,震醒了夢中人。 「我要出國深造了。」 本來這也可能是短暫的分離,但年長的我,不得不冷靜的思考: 我曾經受虐,很想放棄人生。 命運使我原本和羅馬、辛鬱同交一位清純的女友,四人常在一起看電影,中山堂聽古典音樂,三位男生都以為是短暫遇合,在她出國、結婚前,三位小兵填補她人生的空檔,我們也心知肚明,知她另有所屬。 命運使我們四人得暫時拆夥,我入了桃園的軍醫院,她每周都來,主動的造成了一段孽緣。 雖然把二十五年服務故宮的全部退休金,一文不剩的給了她,希望放我悲慘人生一馬,好友李錫奇、羅燕,也蓋了同情本人的證人圖章,但她把恨全集中在我身上,拒絕放我一馬,存心置我於永世不復的悲慘世界。 考慮到這一慘劇,我就無緣享受「星老師為什麼不問我名字」的幸福了。 她走後,我強忍住淚水,不給她回信,只要回信,那纏綿的愛戀會自然滲溢出來,就一定會妨礙她的人生,她碰到有為青年也不會輕易動情。我又不能給她名分,我也不願單方面要求她只和我同居一生,環境又使我們不能相偕到世界角落的無人島,去共度一生。 她的來信,我忍痛不覆,等傷痕用恨藥治癒,那幸運的男生就會獲得上帝的眷顧了,我在人間犯的罪行,最少在疼痛中獲得報償。 她熱烈的情書,雖忍痛不覆,但要我寄的東西如宣紙、毛筆、墨……我都加倍奉上,要一百張(一刀)宣紙,我一定寄兩百張…… 雖然不足以止痛,但稍稍為負心人贖罪於萬一。 果然,後來她回國了,在誠品不期然碰到,她帶著一男一女像天使的兒童,從她的穿著,我知道一個忍痛的純情者,達到預期的目的了。 我忘形的請她喝杯咖啡,只是想問候一下近況,她斷然拒絕了:「星老師我不要喝咖啡。」 後來碰到,也像一個陌生人。這一切都是正常的結果。
只是李商隱詩:「深知身在情長在」。不知歿後身不在了,欠世間的情是否「長在」就不知道了。 石上的清泉,匯進了溪流,那急湍,永遠留下了我的嗚咽。
【2007-07-31/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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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事評論|媒體出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