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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戈 現代詩插畫記
2011/03/02 21:15:14瀏覽1185|回應1|推薦2

有一天席慕蓉打電話給我,她說:「你插畫畫得那麼好,為什麼不用好一點的紙呢?那些畫都值得保存呀。你好像也不是用針筆畫的,是不是?」「真筆?」我不解的說:「當然是真筆,難道還有假筆不成?」…… 

【楚戈】

我走向現代詩插圖的世界有兩個因緣:一是德國畫家保羅克利;一是軍中生活。 

迷上克利,是十九歲時在桃園當兵,帳篷就搭在桃園國小的運動場上,縣立圖書館就在旁邊,那時剛來台灣,還無所事事,我天天K書,把圖書館的中文書差不多看光了,偶然借到一本日本版的保羅克利畫集,真使我愛不釋手。克利的畫充滿了想像力,又蘊藏了濃濃的詩意,畫中的詩意真是國際共通的語言,無須翻譯你就可沉醉其中。尤其他的抽象素描,線條很像優閒的散步,自由而很隨意性,我喜歡畫線畫自此開始。 

其次是部隊的生活。 

部隊調到林口時,上面發給了每人一把小竹凳、一塊寫字板。營長或團級政治部主任來訓話時,這套傢俬就派上用場了。依規定,我們坐在矮凳上要作筆記,每次我都假裝專心聽講,而且不停的記筆記,實際上我在默記我心目中的克利,無論眼睛看不看寫字板,我在寫字板上遊蕩的線條都不會停止。我放任我的手與筆在筆記本上漫步,盲目瞎畫的時間多,眼睛從司令台上移回時,我有意識把它續接成似是而非的造形,有的像雲,有的像蒼狗,有的有點像鳥、像魚、像怪獸,大部分是我無意識「不知所止」的亂畫,一旦接成有點像又不怎麼像的形,心中就產生了意外的喜悅,我的線條就是這樣練出來的。長官的訓辭我當然一句都沒聽進,畫線畫就成了我的生存之道,長官天天訓話,我天天用線筆專心「作筆記」,久之,也搞出了一些名堂。 

今天,我能用線捕捉現代詩人們詩中的意,不能說不是軍中荒謬的生活之所賜。在軍中,上述這些線畫累積得太多,當年的文友收到我的「作品」很不少,我想多半都丟進字紙簍了。

調到台北士林裝甲兵獨立排以後,認識了辛鬱、羅硯(詩人商禽,又叫羅馬)。羅馬為我介紹在台大念書的葉維廉、戴天、鄭秀陶,在衡陽街田園咖啡屋認識了劉大任。 

那時候我線畫中經常出現一位長髮女子的形象,我畫的是詩壇美女洛冰。洛冰是我有意想交的女孩,結果落入了我對人生的哲學結局:「凡是若先有意怎麼樣,多半不會怎麼樣;凡是很偶然,事先並沒有想怎麼樣,反而意外的會怎麼的。」 

那時文藝協會設在水源路,有一屆五四,我們大夥兒都去參加了紀念會,因為受不了宋膺、鍾雷那些文藝官的致詞,而跑出來排排坐在河堤的水泥墩上。辛鬱、羅馬、鄭愁予、梅新和我,那時候都是單身光棍。有頃,從川端橋那邊走來一位翩翩美女,吸引了全部的目光,經過我們時,大夥皆屏息無聲的行注目禮,看她施施然走進會場。愁予馬上打破肅靜的氣氛:「這女生好美哦!我們來追好不好?」 

但說是說,並沒有人行動。當大夥又恢復了聊天的聲音,我便陰謀的單獨溜入了會場,第一步是假裝有意無意的走向簽名簿,看看她是誰,一看是洛冰,她的詩我們都知道。第二步我率先假裝優閒的走向這位美女:「哦,妳是洛冰啊!久仰,我是德星。」我們自然握手了。談不幾句,我趁他們還沒進來,便展開了「有意怎麼樣」的攻勢:「下星期天上午十點有空沒有,在田園見面好不好?」「好啊!」她展開了那清秀而夢幻的笑容,那微翹的鳳眼帶著一種超凡的夢霧。「好,一言為定。」我便訕訕然假裝沒事人一樣踱開了。

 

星期天早上到了田園咖啡屋,秀陶早在座。不久,她準時赴約,不可避免的,我們三人在田園聊了一個下午。 

秀陶趁她上一號,便向我發話道: 

「袁寶!你們認識多久了?」

 

「那天一下午啊!」 

「那好,我們認識的時間相同,」秀陶很難得正經的說:「既然你們還沒有開始,我勸你放棄。你知不知道她也住永和?」 

「不知道,」我說:「我還沒有問呢!」「因為我也住永和,我姊姊家離她很近,近水樓台,天天可以見面,你當兵只有禮拜六、禮拜天可以出來,我的機會比你多得太多了,你還是放棄算了!你們又沒有開始啊!」 

他講得都對,我的人生哲學又一次獲得證明,但我和洛冰的友誼卻是一生的,比秀陶長久。 

自此我叫秀陶為「陶豬」,也不斷畫長髮女子悼念我的人生哲學。某方面我把洛冰看成了一首詩,常為這詩作插圖。 

 

第一次想到為現代詩正式作插圖的是:葉維廉的詩〈仰望之歌〉。忘記是在香港大型文藝雜誌《好望角》還是《創世紀》,看到這首詩,其中有句云: 

丟掉的記憶把我承住,我就舒伸╱因為只有舒伸是神的,我就舒伸…… 

這正是我的生存之道。我在軍中用無意識的線描,舒伸被囚禁的自己;我用長髮女孩的意象,舒伸我的遺憾。 

覺得想為〈仰望之歌〉作一幅插圖,哪知這一下海,詩友們都希望我為他們的詩集添一點視覺效果,我也有點不負眾望。 

最使人難忘的是,朱橋編《幼獅文藝》時,有一年叫我每期畫一幅插畫,由龍思良設計成彩色書籤,三十年後張拓蕪還記得這碼子事。又美觀、又新奇,可惜早丟掉了,如今若有人保存全套,我願再重印出來,並送這位收藏家一張大畫。 

為新詩作插畫最多的是《韓國詩選》,我答應為老許(韓國詩人許世旭)譯的這本詩集,每人畫一幅插畫。理由是台灣翻譯西洋詩很多,對我們的近鄰日本、韓國、中南半島地區的文學,反而一無所知,有捨近求遠之嫌。這本書的中文是我校訂的。看到其中詩人趙芝薰有一首〈柯斯姆斯花〉的音譯,使我想起了洛冰,就把詩題改為〈可思莫思花〉,以寄託我的舒展,並勸老許以此作書名,《韓國詩選》作副題,老許欣然同意,這也是我對有情人的一點奉勸。 

第一次正式有人請我為詩集作插圖,是純文學。 

純文學的林海音女士有一次打電話給我: 

「楚戈啊!近來好嗎?」 

我開玩笑說:「賤體如常,還能吃能喝。」 

「你認識詩人鄧禹平嗎?」 

「當然認識,」我說:「他早年的《藍色小夜曲》還花了我一個月的薪水哩!」那時我二等兵,每月薪餉新台幣四十元。 

「真的呀!」她用標準的北京話和我閒聊:「你知道嗎,他現在病得很厲害,住在醫院。純文學想幫他一下,預備出版他的詩集,要請你和席慕蓉畫一點插圖,隨便畫幾幅,可增加銷路一些。」 

「我已經幾年沒見他了,沒有問題,義不容辭。」 

「現在誰知道〈高山青〉的歌詞是他寫的呢!」林大姊從容的說:「他的經濟情況不太好,要麻煩你們兩位詩友了。」 

我收到鄧禹平詩集稿件三天後,便交了稿。 

有一天席慕蓉打電話給我:「老朋友,我看到你的插圖,畫得真棒。」她說:「你插畫畫得那麼好,為什麼不用好一點的紙呢?那些畫都值得保存呀。你好像也不是用針筆畫的,是不是?」 

「真筆?」我不解的說:「當然是真筆,難道還有假筆不成?」 

「老天!」她笑死了,「針筆不是真假的真,是像針那樣細的針筆,美術用品店都有賣。你用什麼筆畫插圖?」 

「我一向都用簽字筆,」我說:「又便宜、又順暢,很方便。」 

「你明天在不在家?」 

「在!在!明天沒有事。」 

第二天席慕蓉來外雙溪看我,帶來了一個黑色的方形美術用品提袋,她把拉鍊打開,裡面一本新的大素描簿、兩隻針筆:「這些送給你,拜託以後畫插圖用這種紙和筆,用完了,打電話給我,我再送來。你的畫那麼好,應當好好保存,上天把聰明都給了你,你應當好好珍惜。」 

我聽了覺得好笑,在軍隊作智力測驗,三次都不及格,指導員、同袍都以為我裝的,故意搞錯,其實智力測驗時我都很認真,那些圖形把我搞糊塗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個笨人,自知聰明是談不上的。 

我作插圖抓到什麼紙就用什麼紙,從不考慮整齊的好紙。而且簽字筆是台灣的特產,使用起來很順意。 

席慕蓉送的精美工具的確很好,可是我不習慣,而且覺得用針筆畫線,美是很美,但線條沒有感情,玩了一陣子,就沒有很大吸引力了。我還是習慣用隨手可得的爛紙、爛筆作插圖,製版出來的印刷品和好紙好筆無異。

 

比如我為台灣書局何政廣主編、葉維廉的兒童詩集作的彩色插畫,大家都覺得很好,一點也看不出是爛紙畫的。可是後來三民書局的編輯看到我為他們畫的插畫,卻大為憤怒:「用這樣的爛紙作插畫,還算是畫家嗎?」雖是約稿,並沒有採用。這對我不是教訓,我並不在乎要為人作插畫。 

三民書局的編輯不知插畫和藝術品的畫作是兩回事,作版以後印出來的插畫完全看不出是爛紙、好紙,更何況不是每一個畫家都是插畫家。

 

這個隨手抓紙隨興作插畫的老毛病,是在軍中艱苦的環境下所養成的習慣,這一生好像是改不了。 

2006-06-05/聯合報/E7/聯合副刊】

 

 

 

 

 

 

 

 

 

 

 

 

 

 

 

 

 

 

 

 

 

 

 

 

 

 

 

 

 

 

 

 

 

 

 

 

 

 

 

 

 

( 時事評論媒體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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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郭譽孚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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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謝謝‧‧‧
2011/03/03 16:40
原來如此
真是精采

謝謝謝謝

泥土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