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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5/13 23:14:54瀏覽1039|回應1|推薦15 | |
白天,城內武警登上了公交車,每輛公車皆有隨車警備。而接近維族居住地,巴扎、小區、嘉花園…有一團團荷槍實彈拿盾牌的駐警,每個崗哨,十六至十八位武警緊靠成一個方陣,像堡壘,盾牌向外,槍尖向上,我收好相機,怕人誤會了要被沒收或摔機。 汽車進城必須繞道,路上絡繹不絕的軍車載來更多荷槍軍人,不知道傳聞中的事是否仍在發生,某些消息被隔絕了,但我學會一副老百姓心態,看著警察就當是安全。 入住賓館,念在是最後一夜了,我不抱希望,隨口問服務員XX夜市能去嗎?服務員搖頭,小聲地說,前天漢族出來示威,上萬個人吧,警察連催淚彈都用上了。晚上千萬別出去。還有,每天晚上武警都會來這裡巡察一次。 我說:這裡有住外國人嗎?她說,住了一個。我心想,沾光了。 我走向門外,向守門的維吾爾族警衛問一聲:能和你合照嗎?他揉揉疲累的眼睛,脫掉微皺的軍大衣,整肅了儀容,站到我的相機前。 最後一晚,我只踏出賓館十幾公尺,在一家門外有四個武警吃飯的清真小館裡大啗一盤羊肚絲拌麵。幾個漢人進了小館,見我面熟:你一個人呀?真巧,我們前天在去XX的車上同車。對方不確定地再問一次:你一個人呀? 我,是一個人。 沿途許多人問起。問我的都是漢人。至於回族、維族、哈薩克、蒙古、柯爾克孜、圖瓦人…倒不問我這些。 我一個人能吃掉一盤一尺長直徑的大盤雞、臉盆大的囊餅,至於這盤也是臉盆大的拌麵,完全沒問題…我說著笑了,記得幾天前在西疆一個小鎮吃完大盤雞之後,那位維族老闆娘開心的模樣,她讓我拍了據說不准拍照的廚房,回饋我的豪爽胃口。 旅行養成的習慣,有東西就儘量吃,免得路上萬一缺糧了。 ● 遠行,對我而言從來不是輕鬆的事。 不是為了放鬆,不是享受。雖然我渴望如此,但我瞧不起那樣的層次。 出發前便產生很大的壓力,知道是要出去吃苦。然而,留在原居地也是另一種吃苦,我不免難過,自己沒有其他本領可以拋棄目前的工作養活自己。 生活在世俗的社會圈是種折磨,遠行亦是種折磨,但不是逃避,是忽然地進入另一種生活或世界。 像是從一種折磨投入另一種折磨,不同的是,後者,我心甘情願。 人們問我,為什麼一個人出來?喜歡一個人出門嗎? 為了省事,我都說是。後來也真的成為衷心的「是」了。 說不上來,如此匆忙地決定地點,不似昔日那樣精心籌劃,也不再猶豫那裡發生了什麼令人卻步的事。我很清楚,荒山野嶺、塞外邊陲、牛馬遷徏、人跡罕至,是我理想的去處。當然,還有一個最莫名其妙的原因是,我突然想看西伯利亞的原始林種及初秋的樺樹林,渴望到幾乎掉淚,幾近欣喜若狂。然而去年在四個語言不通的非英語系國家吃夠了苦頭,這一次,我不想輕易嘗試西伯利亞,我知道,就在新疆北端,阿爾泰山與俄羅斯接壤處,有著一樣的樹林,或許一樣能令我動容。 ● 216國道,沿著準噶爾盆地右側逆時針繞。路上有一種樹,能在含鹽量高的沙地上生長、在七八十度高溫中存活,即使狀若枯枝,實未死去,當地人叫它梭梭樹,尤其往古爾班通古特沙漠腹地的路上,滿滿一片。 路到了盡頭,接著換車,車不能上的地方,騎馬。繞過盆地左邊,換217國道。到了奎屯,換312國道。過了清水河,換218國道…還有許許多多土路、便道。每天花了十幾個小時,在路上。一路的地老天荒、披星戴月。 崢獰的崑崙山脈、清麗的天山山脈、瑰奇的阿爾泰山脈,我在峽谷、冰山、草甸、樺林、綠洲、大漠、墓群之間流竄。腳蹭出繭子,手磨粗了,但肯定沒有那些牛、羊、駱駝磨得厚,看牠們身手都比我俐落。 起先,相機裡裝滿各種戈壁灘,有礫黑的,有點綴野草的、有大片焦黃的,偶見一匹普氏野馬,正凝視著疾馳而去的越野車,或者,牠的凝視並沒有目標…… 前面一輛車軋到石頭,一顆石頭飛速彈過來,擊中我車的左側擋風玻璃,碎石跳進車內。我撿起碎石,看一會兒,扔開。眼前一片天高地闊,車沒法在高速路上暫停,也無處換玻璃,只好將就著這受傷的玻璃,在狂風中依舊高速前進。 我裹起圍巾,提防玻璃被強風突然推破。風聲嘯嘯,我拉長相機鏡頭,隔著玻璃傷口越過大片荒灘、瞄準遠處連綿冰山,在劇烈的抖動中按下快門。 盤山、穿林、雨中、飛沙中,馬背上、車上、船上,無論何種抖動或呼嘯中,我自然而然地融入那些韻律,飢不擇食地刷新記憶空間,某些記憶垃圾不得不被刪除。我擦掉被風凜出的眼淚,按下快門那刻,是拋開、也是解放。 山東藉的司機喜歡沒話找話:抖得這麼嚴重,拍得成嗎?我說:成!他問:你拍了多少張?我忙著瞅準,推說沒時間算。 有一次,他仍是沒話找話,但問得不經意了,我終於告訴他個整數,九千張。 ● 航空公司櫃台,前頭那位男士劃位後回頭打量我,你…是來旅行嗎?我說是。 真的嗎?這時候還敢來? 我反問他,你不也來了嗎。他正色道:來辦個事就要離開。 機上,又被鄰座的人問了同樣問題。那人住在新疆,他壓低音量對我複述那些恐怖傳聞,另外補充了些駭人細節。我說:烏魯木齊的人告訴我那只是謠言。他說:我烏魯木齊的朋友告訴我他們看到的實象,還有,我家那兒的醫院就有個被毒針扎的例,身上的XX都被鋸掉了,但就是不准說…怕人民恐慌。 那些病毒怎麼來? 當然有專門的組織提供了。 他提起一個海外組織的首腦名字,這名字早聽熟了,到處都說事件是這人所指使。我沒答腔,但仍在想,病毒如何有效保存至作案時刻的問題。真心希望,傳聞只是誇大。 我的心仍停留在高原、在荒山野灘中,記得在哪兒曾看見地平線上一個踽踽孤影,不是牧羊人、趕馬人,他在那兒做什麼?他往哪兒去?有時竟生出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就是那人。我問自己來做什麼? 其實我並不想遠行,多年來,走南闖北,異國異地的跑,我累了。這是個意外,為的是那場風災。 像是很氣憤地「離家出走」,拾起了七‧五事件後取消的行程計畫,去到另一片也發生過災難之地。 抵達不久,當地就戒嚴了,在那片戒嚴的土地上,人們既提神著自身安危,也向我問起台灣的災情,清清楚楚地咬音莫拉克三個字,那神情是認真的…回程飛機上,台灣報紙登了斗大的內閣總辭新聞,而我忽然覺悟,自己之前的情緒是小題大作,無論任何時代,老百姓總是照樣活下去的。 窗外的桃園夜景,異常玲瓏精緻,走出機艙,空氣如此可口,而四周依舊鬧烘烘。鬧烘烘,也是種朝氣嗎;但鬧烘烘之後呢,有沒有沈澱、昇華?友人山農來信形容台灣人的風土性格:「不寬闊不大方,帶有濃厚的順從性,但有時也會突然起來猛烈地反抗一番,然後又是氣短的忍受下去。」我不禁回首那一兩萬公里的旅程,那八億年構成的地貌,從高空看,大地的推擠斷裂裡,夾帶了金黃、碧藍、冰青、砂紅、褚白等豐富色調,其中更包容了寧靜、狂囂、優美、粗曠、殘缺、繁複等極端反差。八億年前的它們,是什麼模樣?八億年來的人們,在此般風土裡又造出何等性格? 俯看這八億年的凝聚、湮滅,瑪麗‧哈特告訴我:「你將徹底覺醒,自己的渺小與無足輕重。」我想起沙漠中某王朝的斷垣殘壁,而周遭的胡楊樹能一千年不死,二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 至於此刻的動盪在八億年的歷史裡呢,是否亦渺不及微塵。 身處億萬年中的此刻,我在想著,永恆與剎那。想著那些時常見面,卻總是生疏;那些萍水相逢,卻諦結情誼的朋友。我懷念這一路結識的各族友人,還有相約互訪,卻未必成真的過客…… 公元一0七0年,喀什噶爾皇家經學院詩人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完成《福樂智慧》時寫道: 在這世上我已遂了心願, 對欲望我也閉了雙眼。 對今生的求索我已厭倦, 萬念俱消,我已無話可說。 我闔上詩文,猶未入眠。此時,在眼底,有種美麗晃動著:那天,在喀什噶爾,當我張開口,接受維族小店老闆餵食的那一刻,我看見,她那用海娜花染紅的指甲,用奧斯曼草汁染色的眉毛,以及她笑起時,唇上塗的托特庫拉克花胭脂。 (寫於二00九年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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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