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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5/17 22:06:31瀏覽1760|回應2|推薦11 | |
http://mag.udn.com/mag/reading/storypage.jsp?f_ART_ID=314797 (請點選此網址) 新書(千手玫瑰/首章) 最初 你們聽見的是一個將死之人在替已死的人講述一段歷史疑雲,一切,只能伏在墓穴裡寫。這部回憶錄如同用殘骸和風暴造就的一頁歷史,不怎麼清楚,不怎麼逼真,所以即使看起來厚厚一冊,也佔不了正規歷史的一頁篇幅,甚至一行、一句。 它就像一座不起眼的墳墓,只比亂葬崗好一點兒,它曾經激越、曾經顫慄,唯一能夠永久取得安寧之處,就只在這部厚厚的書冊裡,一頁翻過一頁,如同大雪後的寂然,所有渾濁最終在純白的覆蓋裡消失,不是遺忘,只剩了無一物。 這不是遺言,更不該像活人佯作死人,想說得輕鬆反而顯得沉重。但要談到那些不太逼真的死亡之前,按例,先來追溯出生。我的生,從意識到的那一刻起,即在搖籃、吊籃和有傾斜屋頂的閣樓裡隱藏著。終年幽暗,是那種有霉味的幽和不分晝夜的暗;或許,從哪些遮得不夠嚴實的縫隙外曾溜進一線光,一丁點,哪怕只有游絲般的光,我也能將還沒有支撐力的頸子賣力地朝向那個方向││ 總有一道風,隨著那人爬上閣樓,風帶來一點點光,在我視線的空無中迎面遮來一團黑影││每天,我都期待她來,我看不見她的臉,那只是一團巨大的黑影,溫柔的貼向我。有淡淡乳香,還有一種甜甜又嗆人的香,是花露水,我年長之後才得以解惑的一種香味。 搖籃對面的牆上掛著一面鏡子,鏡旁的窗簾略微飄動時,會漏進來一點光,若我的視線繞過正面這團黑影,便能看到鏡子裡她那微亮的背。她先把我從搖籃中托起來,貼在她軟膩的胸脯上,我拉扯她的乳頭,她輕輕撥開我的手,把乳頭塞進我嘴裡,我心滿意足地吸吮。 她陪伴我,直到我幾乎睡著。當她要走,我想拉住她,她只安撫我兩下,就隨著那道風隱沒於我的視平線底下。 我不哭,早已習慣了不出聲,似乎她用了什麼方法讓我不必用哭聲來索取我的需求。此外還基於一種警覺,因為哭是危險的,她也用了我不記得的方法讓我明白這一點。 儘管不情願,我仍可以因為睏了或討好她而睡。我有一項慰安的用具,鈕扣。那時,手心握著一顆鈕扣,心裡便好受些。鈕扣是從她的衣服摘下來的,有一次在拉彈她乳頭的當兒扯下的,她給了我。我舔它,她馬上用她獨特的方式警告我不要吞下去,掰開我的手指奪走鈕扣,沒給我機會抗爭,就把鈕扣還給我了;那時她在上面塗了什麼令人聯想不到可口或好奇的味道,從此我不再想舔它,只握著它。 搖籃之外,是吊籃,有一天吊籃爬進了我的閣樓。女人不只給我乳頭,還從吊籃裡取出東西餵我。此後,餵乳頭的次數越來越少,拉吊籃的次數變多了。而女人映射在鏡子裡的模樣,總還是微亮的背,沒有再多一點點。 在我脫離搖籃、記憶和視線都開始清晰的頭幾年內,仍被擱在閣樓裡,每天傭人用吊籃給我送三餐或點心。我那時候得了小兒麻痺,走路很吃力,懶得下樓。家裡找來中、西醫長期診治,頂多使我的不吃力減了幾分,變成不礙事的瘸著。直到上小學前,經過兩次手術,才明顯好轉。 我比同齡小孩晚兩年上學。父母認為,我之前不肯上學,是小兒麻痺的關係。我樂意讓他們這麼想著,落實了不上學的願望。其實我並不自卑,小兒麻痺對我沒什麼影響,自己原本就不愛動,情願坐在那棵專屬的樹上瞭望,有時候坐整天不動一下,腳發麻了,倒落得真的動彈不得,比麻痺還麻痺。其實,我曾和其他孩子一樣,在學齡已屆之時入了學,但只一天(一九五二年九月一日,我記得),就沒肯再去了。我沒告訴爸媽真相,因為我上廁所擦屁股需要人服務,老師不肯幹,叫工友來,工友也不肯幹;何況那天我瀉肚子,屁股沾了大便,沒人服務,只好直接穿上褲子,臭著整天,自己聞了都嫌惡。輟學在家的那兩年,除了動手術那陣子不舒服,日子過得都挺好。 哥哥在的時候,我和他玩打仗遊戲,自己一個人時,就玩尋寶。父親收藏了許多寶,他有一本藏寶紀錄,我識得那上面大半的文字,父親很早就教我識字,比起一般同齡孩子,我已能讀簡單的書籍,還能讀詩背詩。父親的寶,聽說有些是清朝皇宮流出來的,最名貴的幾件,平常收在他的寶庫,只有貴客來時才拿出來展示一下。像是南朝‧張僧繇的《菩薩像》、宋‧馬遠的《觀瀑圖》、元‧李珩的《墨竹圖》、元‧鄒復雷的《春消息圖》、元‧倪瓚的《虞山林壑圖》、明‧唐寅的《李端端圖》、明‧董其昌的《書畫合壁冊》、清‧唐岱的《千山落照圖》、清‧鄭板橋的《焦山竹石圖》……在他那本藏寶紀錄裡,還登錄了一些收藏品的價格:
吳歷《湖天春色圖》三千銀元,陳洪綬《梅花》四千銀元,金農《墨梅》二千銀元,吳彬《江深草閣圖》一千五百銀元,沈周《秋山晴曉卷》五千銀元,倪瓚《竹石圖》四千八百銀元,石濤《梅溪草堂圖》三千銀元,仇英《厓屋高士》四千二百銀元,惲向《山水冊》二千四百銀元,夏圭《山水》軸五千銀元,倪謙《長卷》五百銀元,戴本孝《書畫合冊》六千銀元,趙子昂《聖教序卷》一萬銀元,文徵明《山水圖》八千銀元……。 但這些對我起不了太大吸引力,父親平時指點我看畫,我學得快,是為了領他的賞錢,如同我背古詩,也是為了討賞。每攢到一筆數目可觀的賞錢,我就把它藏在新的秘密基地,並畫成藏寶圖。平時若覺得悶了,或者不想成天坐在樹上瞭望時,趁著沒人注意,就按圖尋寶,每尋到一宗「寶」,就把寶藏拿出來再換個地方藏。我的秘密基地多到自己記不住,那些充滿暗語又標示著複雜經緯線的曖昧的藏寶圖,只能使尋寶行動大費周折。但我樂此不疲。 除了尋寶,我也有自己的收藏品,像父親那樣風雅的字、畫收藏品──我收藏報紙,尤其關於禁忌的報紙,或者事關殺頭坐牢的報紙。 例如我稱之為謎語的報紙。那是每年總統生日前後,報紙上的電影廣告,版面上空了許多字眼,如同謎語。像是「□□列車」、「盲女□□記」、「□□突擊隊」、「江湖□□」、「□□詩篇」、「英雄□□」、「聖□奇兵」、「□□推銷員」、「□□摩天樓」,聽說,凡是恐怖、驚魂、決死、大盜、魔鬼、輓歌、刀劍、瘋狂、火燒……等不吉利的字眼,一律被挖空。我正好用它來玩填充遊戲。這麼多空白,需要費不少腦力才能把它的真象復原;或者,不想費腦力時,也可隨意發揮想像力編故事。更無聊時,就反過來把報紙上的吉祥字眼全部挖掉,例如「河山並壽,日月同光,舉國歡騰,恭祝嵩壽」,變成「河山並□,日月同□,舉國□□,恭□□□」,再玩一次填字遊戲。 另一種是印錯的報紙。像是把「中央領導」印成「中共領導」、把「向蔣總統匯報」印成了「向蔣總統匪報」、把「實踐總統訓示」印成「實賤總統訓示」,或者在十月初的時候,太早出現了「歡頌國慶」之類的字眼(十月十日是我們的國慶,但十月一日是中共的國慶),這種印得比螞蟻還小的鉛字,差一字可值好幾條人命,當然值得收藏。 還有一種更稀罕的珍品,像我看了不下上百遍的這張報紙副刊,有一幅美國的「大小烏龜渡河爬上荒島」漫畫,編者郭叔叔曾送過我一盒好吃的牛油餅乾,我喜歡他。但他忽然不見了,被警察抓了,不知是坐牢了或者被槍斃了。大人私下談論時,說那幅漫畫被看成了有諷刺意味,影射總統父子在大陸打敗仗逃到台灣島,畫面前方那幾朵向日葵(中共國花?)則象徵中共將登陸台灣……但父親叫我別再說出去,免得跟郭叔叔一樣被抓走。 我還知道一項秘密,洩露了可能也得抓去槍斃,所以我連父親都沒透露。那是關於寶藏的秘密,有一船黃金,跟著我一家子來到台灣。其實,該反過來說,是我一家子搭了藏有黃金的大船來到台灣。那時候我年紀很小,身旁的大人們全睡著了,我睡得不沉,海浪一晃就醒,可能覺得有些尿意了,便摸黑走到船的另一側想尿尿。當時見狀,趕緊蹲下來,蒙著頭,只露出兩眼──船上有人扭打、拿槍正在瞄準對方。起先,只是有人說:「船的方向不對,怎麼往北走?」,有人低喝了聲:「艦長叛變了!」,接著打鬥和攻擊就開始……我的頭越藏越低,戰場逐漸轉移到我看不見的某一邊,似乎不太激烈、不太吵鬧,直到有些人被捆起來,丟到底下船艙…… 「他們被中共地下黨滲透了!」 「本來才兩天的航程已經多開了一天,看來還要多開好幾天……」 「之前的惠安號、安東號、×同號、美盛號、江西號、永×號、吉安號、×光號,好幾條軍艦同時叛變呢。想不到我們也沒躲過……」 「看這態勢,到得了台灣嗎?」 「這一帶海上有中共埋伏,難說……」 「船上有國庫黃金,恐怕他們不會放手。」 「嘴閂得緊一點,那東西不能說。洩露了要掉腦袋……」 「都繞這麼遠了,糧食快不夠了……」 那些竊竊私語,我全記住了,哪怕他們沒注意到某個像是睡著了的小不點,蹲得那麼不起眼。那是我第一次有了危險、守密、財寶之類的概念,並意識到它們的絕對重要性。 後來和哥哥玩戰爭遊戲,有時候我就扮海盜,哥哥扮官兵。我們假想有一大筆國家寶藏,雙方正為了爭奪和守護而搏鬥。 但我們更常演出真正的戰爭,那是扮演兩個敵對的國家或政治團體,交戰不休。這種戰爭需要更多人手,所以只在姚伯伯和朱伯伯家的小孩來串門子時,才玩得成。 打仗時,我未必和哥哥同組,通常是我和姚昆明一組,與朱小康、哥哥那一組對幹。我們有兵力隱語,還有通關隱語。所謂通關隱語,是當盟軍人員來到我方基地前報到時,裡面的衛兵會和他進行通關語寒喧,以確認是己方人員。比如說,當裡面的人說道:「我經常收到你的電報」,對方要答:「我很久沒接到你的電報了」;裡面問道:「到諾曼地如何前進」,對方就答道:「空降部隊才抵達,還不知道」;裡面問:「你何時從碉堡來」,對方就答:「我半天前從碉堡來」;裡面說:「將軍已轉移陣地」,對方要答:「下雨對我軍不利」。 至於兵力布署,我們的隱語大多藏在文具清單裡。 藍墨水:一盒代表一隻軍艦 鋼筆:一枝代表一輛裝甲車 鉛筆:一枝代表一架戰機 紅墨水:一盒代表一門大炮 蠟筆:一色代表兵力一百人 圖畫紙:一張代表一軍 色紙:一包代表一師 筆記簿:一本代表一團 橡皮擦:一個代表軍餉一百元 就像父親有本書畫名冊專門紀錄收藏品的價格,我們也有一本文具清冊,專門紀錄作戰兵力的數量。這兩者之間,原本沒什麼關係,但我總覺得,我設計的兵力隱語,靈感來自父親那本冊子,兩者同樣看似平常的被妥當收藏著,同樣還有些欲蓋彌彰的什麼。 我們的戰場,通常就在庭院裡,打得遠一點,則延伸到屋後的河堤,若是要達到長征的規模,就得從家裡一路打到附近的山坡。這不是兒戲,一切必須當真。我們常常在狹窄的巷道裡埋伏俎擊、在茂密的林子裡追蹤敵軍、在及腰的草叢中埋設陷阱,每個人都得背著重裝備,用最小心的不引起敵人注意的步伐前進。隊長隨時舉起望遠鏡留意敵方動態、核對地圖,並目測我軍距離目的地還有多遠。 「我們的位置離掩體還有四百多碼,」我對後方傳令:「炮兵部隊聽命!對準敵軍目標」──我的「部隊」,那個以一當百的姚昆明,一聽到命令,就把炸彈(泥團)往某方向扔。敵人馬上回擲炸彈,我們立刻撲倒在地,一會兒爬起來匍匐著前進,直到下一波炸彈又攻來,我們就再伏倒。雙方發動火力猛烈攻擊,都殺紅了眼,直到某一方全軍覆沒。有時候,明明不該有活口留在那兒,當你走近占領區時,那些早就陣亡的敵人卻醒過來對你射擊;然後一場打得雙方奄奄一息已然停火的戰爭,又得重來一遍。 戰場上,總有人使詐、不遵守約定,也不重視別人的信諾,哪怕是我自己,也難免如此;總之,能免於被殲滅就該慶幸了。往往是弄得兩敗俱傷,即使勝利也是慘勝、沒有歡呼的慘勝。 有時候我「傷」得不重,卻突然意興闌珊,只能偽裝成重傷兵,躺在大石頭後面,看著週遭「士兵們」(姚昆明一人扮多角)還在忽左忽右的反擊,認真地掩護我,偶爾還要抽空為我進行「傷口包紥」。 這時的我,莫名的感到荒謬而哀傷。我知道,需要泯除腦海中忽然萌生的冷靜和理智,才能繼續打下去。但似乎已沒有足夠說服人的理由要打下去。那投降呢?不,戰場上最瞧不起投降的懦夫,而對待變節的降將,莫不冠上叛徒的名義令其至死無法翻身。或者,敵人也不保證會善待俘虜,歷史上被坑殺的俘虜多得是。每當敵方射來的炸彈落地,我就轉動眼睛,打量著身旁的碎骨殘屍(因為具體兵員不夠用,我們把草木紥起來,每一捆草木視為一百個兵卒),疲倦地期待著結束或終止…… 哪怕幾十年後,我仍記得當時的張望和疲憊。 該如何對那些激情演出作解釋呢?起先,我們大張旗鼓,想像著用戰爭創造個人英雄事蹟。接著卻是感到無路可出,除非你死就是我活,只好瘋狂的殺過去。結局同樣都是死,不同的只在於,是慘勝的死?或慘敗中死?一切蘊含著悲哀。但這種悲哀,在下一次激情來臨時,又會煙消雲散。畢竟,人們就是那麼容易把另一群人當做敵人,毫不留情地撲殺。或許你並非自願者或自知者,然而在一場已然挑起的撲殺中,只能是隨波逐流的宿命者,死了,只是加入一群不幸的無名氏之列,歷史對他們發生什麼事一無所知,沒有人看見他們的血跡,沒有人發現那些憂傷。 現在,我要說的這個故事,就是略略關涉到這樣的血跡、這樣的憂傷。幸或不幸,經歷過一切之後,只剩一股冷然,以及少許無所謂了的寬容。 在他們的墓碑上,僅可能銘刻一句: 無關緊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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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